将军府里,有将士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禁朝这处望来。
“……那是小郡主?卫家的小郡主吗?”
“好像是……是卫大将军的女儿……”
卫大将军四个字,在军中余威犹存。
尤其是在镇守玉陵城的,这批卫家军之中。
一听来的女子是卫玉陵,好些将士涌了出来,睁大眼睛看着她。
“敢问这位,可是卫家的小郡主?”
现在京城之中,已经没有卫家了,只有长公主府。
这些将士却习惯了如此说。
卫玉陵听了轩辕玦赶她走的话,原本几乎要落下泪来。
见这些卫家军的将士好奇地看她,便把眼泪咽回了肚子里。
她不能哭,给自己的父亲丢脸。
“是,我是卫玉陵!”
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对着一众将士丝毫不怯,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卫玉陵。
取的是守卫玉陵城之意。
她的名字,是十多年前玉陵一战的见证,也是卫大将军战死的丰碑。
只这三个字,便让那些老部将们,心中翻涌起波涛大浪。
那是永不干涸的热血,永不停息的脉搏。
“真的是小郡主啊!”
“末将见过小郡主!”
一时之间,将军府的府门之外,群情激昂。
就连里头正在商议布兵的定国公等人,都听见了动静,朝外头看来。
“外头是怎么回事,怎么吵吵闹闹的?”
詹世城朝外头一问,一个小兵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回将军,是卫家的小郡主来了!”
卫大将军的女儿,怪不得引起了卫家军的骚动。
“真的啊?!”
厅中卫家军的参将们,闻言也十分欢喜。
定国公无奈地摇了摇头。
边关苦寒,卫玉陵此番前来,必定是瞒着长公主来的。
用不了几日,长公主便会派人来追回,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府门之外,轩辕玦看着被众将士簇拥的卫玉陵,同样一脸无奈。
这些将士这般欢喜,看来卫玉陵是送不走了。
只能在城中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先将她安置起来,等长公主府的人来接她。
卫玉陵在人群中,笑得十分自豪。
她从那些将士看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伟岸的身躯。
这种感觉,是她在京城里的时候,从未体会到的。
那些人敬她怕她,是因为敬畏长公主,也是可怜她自小就丧父。
而卫家军的人簇拥她,单纯只是因为,对卫大将军的敬仰。
这种感觉,真好。
她冲着轩辕玦眨了眨眼睛。
“晋王哥哥,这下你可不能赶我走了吧?”
“小郡主,进去里面说话吧,外面风大!走,走!”
将士们簇拥着她进了府,见里头定国公等人正在议事,便不敢喧哗。
卫玉陵乖巧地上前,对定国公等人行了礼。
她是私自逃出来的,必须得到定国公他们的首肯,才能留在玉陵城。
所以她表现得格外得体,生怕他们会像轩辕玦一样,非要赶她回京去。
“小郡主此番前来,长公主可知晓?”
定国公明知故问,卫玉陵微微咬住了下唇。
“母亲她……不知。是本郡主自己想来看看,看看我父亲战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她自然不敢说实话,用卫大将军做借口,一众将士果然动容。
“国公爷,小郡主千金之躯,一路跋涉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您就别赶她回去了吧,也算是告慰卫大将军在天之灵了。”
“是啊,国公爷。就让小郡主在这呆几日吧!楼兰人是不敢打进来的,玉陵城安全得很!等咱们夺回玉面城凯旋回京,再护送小郡主一道回去!”
卫家军的众将士七嘴八舌,为卫玉陵求情。
而那些久在京城的天雄军,便没有这番情结。
他们都知道,这个小郡主在京城飞扬跋扈,这副乖巧模样是装出来的。
他们也知道,卫玉陵根本不是为了卫大将军而来,而是为了晋王。
只是看着卫家军的参将们,一个个激动的模样,他们不好意思揭穿。
就让他们心中保留着,那位卫大将军的神话吧。
定国公笑了笑,“你们不必如此紧张,老夫也没有说,一定要把小郡主送回京。”
他这样发话,一众将士立时松了口气。
卫玉陵期待地看着定国公,希望他能留下自己。
“这样吧,小郡主只需答应老夫一个要求,就能留下来。”
“是什么要求?”
卫玉陵期盼地睁大眼。
“前方交战的时候,小郡主要老实待在城中,不可犯险。你若能做到,即刻便可命人安排住处。”
她还以为是什么要求呢,原来就是这样而已。
卫玉陵松了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老实在城中待着,绝不给国公爷和将士们添麻烦!”
有了定国公的首肯,卫玉陵光明正大,在玉陵城住了下来。
她死活要住在将军府,说那是自己的父亲从前住过的地方。
卫大将军的女儿,会泄露军中机密吗?
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于是她的住处,就安排在了将军府后院,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
卫家军中分了一个二十人的小队,负责昼夜保护她的安全。
又找了两个可靠的婢女,跟彩儿一起,伺候她的生活起居。
住在玉陵城的第一夜,窗外呼啸的寒风,和她想象之中一模一样。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
少女的声音刻意板正严肃,稚气中透着豪情。
彩儿正弯腰整理床铺,听见卫玉陵的声音,便转头过去。
“郡主念得真好,这诗里说的,可不是咱们现在的玉陵城吗?”
若是打开窗子,说不定庭院里也有碎石,被风吹得满院乱滚。
卫玉陵道:“那是自然。这首诗就是母亲教我读的,父亲同她说,这诗里的情景玉陵城都有。母亲想念父亲的时候,就教我念了这首诗。”
她从小背到大,直到如今她已及笄,才真正亲身来到玉陵城。
真正看到了,那首诗里的景象。
念着那首诗,就好像看见她的父亲,一骑绝尘西出。
光是卫大将军四个字,就让楼兰人闻风丧胆。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她忽然道:“彩儿,我想到外头试试,这风是否真的锐利如刀。”
彩儿唬了一跳,连忙劝说。
“我的好郡主,你在屋子里念念诗就罢了,何必自己去吃这个苦?咱们这是在后院里头,屋宇重重阻挡,这风声都如此紧。要是到了外头,还不被风刮跑了?”
卫玉陵轻哼一声,“本郡主是学过武的,怎么可能被风刮跑?你若害怕就在屋里待着吧,我自己去!”
说着打开了屋门,却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身穿银白狐裘,战袍已卸,发丝只用半旧的发带松松地束着。
逆着北疆一轮明月,他面容似苍茫天际。
清越,微凉。
“晋王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之人,不禁欢喜。
印象中,一直是她在对轩辕玦主动,他从未对她主动过。
没想到今夜,他竟然会主动来找自己。
卫玉陵忽然觉得,她这一路的辛苦,都值得了。
轩辕玦从门外走进来,顺手将门扉合上。
“走到屋外听见你在念诗,不好打搅,便等了一等。”
其实是听见她的话,不禁心生怜悯之情。
说着把一个包袱递给她,“北疆寒冷,这里住的又都是将士,平日很少生火盆。怕你住不惯,那些将士们四处搜寻炭火给你暖屋子。”
这包袱里面,正是新炭。
彩儿忙上前接过了那包袱,一面道:“殿下请坐,奴婢这就倒茶来。”
卫玉陵许是太过兴奋,陷在轩辕玦主动来找她的喜悦之中,一时发傻了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没让轩辕玦坐。
“晋王哥哥,你快坐,快坐下来说话!”
要是以往,轩辕玦一定会拒绝她,把炭火给她就走。
但这一回,他只是略一顿,而后坐了下来。
他的确有话,要对卫玉陵说。
“前几日风沙大的时候,本王去过山上,那风的确像刀子似的。所以你可以不必再试了,那首诗说得是真的。”
卫玉陵一听这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晋王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很可笑?吃饱了没事干,竟然想尝试这些?”
轩辕玦淡淡一笑。
“本王知道你对卫大将军的心情,自然不会嘲笑你。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好好听着。”
“你说,你说的每一件事,我都听!”
卫玉陵嘴快,而后心里默默补了一句——除了让我回京。
还好,轩辕玦并没有提这话。
“你看卫家军那些将士,他们对你如此拥护,便觉得玉陵城很安全,是吗?你可知道,那些将士对你多拥护,楼兰人就对你多痛恨。”
卫玉陵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因为我父亲打败了楼兰人许多次,还杀了他们的许多贵族将军!”
在大周战无不胜的战神,对于楼兰人而言,那就是恐怖的杀神。
轩辕玦道:“如今两军对垒如此之近,楼兰人自然攻不进玉陵城。但是他们一旦听闻,卫大将军的女儿在这里,你说,他们会不会拼死也要杀了你,一雪楼兰的前耻?”
卫玉陵被他这么一问,当即愣住了。
“怎……怎么会呢?玉陵城现在有十万兵马,楼兰人如何杀得了我?”
“怎么不能?难道你忘了,你那个族兄卫冕,他是怎么死的?”
卫冕,玉面城的守城将军。
他是被楼兰人的奸细,里应外合,在夜里被割了人头。
随后奸细将城门大开,楼兰人几乎是不废一兵一卒,就占领了玉面城。
卫玉陵想到此处,不禁恐惧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背脊一阵发寒。
“所以你应该知道,定国公为什么,要你答应待在城中绝不乱跑。你待在将军府里是最安全的,其余的地方,哪都不要去,明白了吗?”
按照轩辕玦的本意,直接派人护送她回京,便可省去多少事端。
可惜,他们还要顾及卫家军将士的心情,不能贸然送卫玉陵回去。
现在只希望,卫玉陵能够老老实实,不要闯祸。
也希望长公主的人能尽快赶到,把她带回去。
长公主亲自派人来接,卫家军的将士就没话可说了。
卫玉陵点了点头,像个被大人批评的小孩子一样,对着轩辕玦话都不敢说了。
“晋王哥哥,我真的不会乱跑,你相信我好不好?”
以她在京城里的斑斑劣迹来看,相信卫玉陵不会乱跑,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若非如此,定国公也不会特意知会他,让他来告诫卫玉陵。
想来只有他说的话,卫玉陵才肯听。
“来了玉陵城,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你是卫大将军的女儿,切莫违反军令!”
“是!”
北疆的第三封家书,传到晋王府时,府中正忙着预备过年。
年初一就是云旗和龙婉的周岁礼,这可是件大事,着实马虎不得。
天斓居中张灯结彩,底下人已经把红灯挂了起来。
一众丫鬟们围炉而坐,手里或是剪着年年有余的窗花,或是绣着分赏金银锞子的荷包。
沈风斓将轩辕玦的书信抖开,又看见了一样稀奇的事物。
那是一块精雕的黑色宝石,只有瓜子仁那么大,雕得一个美人的面容。
栩栩如生,正是沈风斓的模样。
她细细一看,便觉得不对。
这好像……就是一个瓜子仁。
不过是一个比较大的瓜子,还是西瓜子。
在西瓜子上雕刻她的模样,亏得轩辕玦想得出来。
沈风斓鼻子一皱,嘴上嫌弃,还是小心地用帕子包了起来。
“你们殿下又使促狭了,在西瓜子上雕了我的模样。”
丫鬟们一听也不绣花了,剪子也放到了一旁,争相要上来看。
沈风斓把帕子递出去,浣纱小心翼翼地捧着,让众人就着她的手来看。
以免把这个小东西弄没了。
沈风斓则在众人的啧啧称奇中,抖开了那份信笺。
信中果然有“此地夏日瓜果飘香,多蜜瓜、西瓜并各色葡萄。本地有能工巧匠,善于在西瓜子上微雕”等语。
她不禁微笑起来。
再往下看,面色又是一凝。
浣纱将那小小的微雕,细细地包裹起来。
见沈风斓面色不对,便问道:“娘娘,殿下的家书里说了什么吗?”
她把信笺放回了信封里,照旧让浣纱收了起来。
“没什么,小郡主去了玉陵城。”
她说得轻描淡写,丫鬟们却炸开了锅。
“什么?小郡主去了玉陵城?!”
红妆瞪大了眼睛,“她一定是去勾引殿下的,娘娘你怎么不着急啊!男人是最禁不起诱惑的,只有陈墨那种木头人,才会天仙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
红妆追着陈墨跑,陈墨连衣角都没被她够到一次。
浣葛噗嗤一下就笑了。
“你瞎比方什么?晋王殿下才不喜欢小郡主呢,殿下喜欢的只有娘娘一个!”
小衣犹犹豫豫的,最终开了口。
“可是……奴婢听说,边关那地方没有女子,军营里全是糙老爷们。去那里待上几个月,看见母猪都觉得俊。殿下现在看到小郡主,会不会也觉得俊?”
她话音落地,沈风斓都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郡主再俊,能有我们娘娘俊吗?”
浣葛没心眼地说了一句,被沈风斓白了一眼。
“你们一个个的,拿母猪比了小郡主,再拿来比我,真是把你们惯坏了。”
她现在已经,不能直视这个“俊”字了。
浣葛这才发觉,她方才的话把沈风斓骂进去了,连忙转移话题。
“可是娘娘,小郡主跑去找殿下了,您要不要也去啊!万一他们日久生情……”
“对啊!娘娘也可以去,娘娘一去,殿下保证不会再看小郡主一眼!”
“对对对,红妆说的是,我们陪着娘娘一起去!”
几个丫鬟七嘴八舌地说着,沈风斓只得无奈一笑。
好容易消停了下来,她这才道:“我要是去了,云旗和龙婉谁来照顾?这晋王府谁来掌事?宫中贵妃又由谁来襄助?”
她这一串问题问出来,众人都无法回答。
她们想得太简单了。
“你们啊,就和小郡主一样,头脑简单。我上回教她的那些话,她全都当成了耳旁风,一点也没听进去。这样巴巴地去找殿下,又有什么用?”
浣纱惊奇道:“娘娘上次教小郡主的那些,都是真的吗?您为什么要教她,怎么让殿下喜欢她?万一殿下真的喜欢上她了……”
沈风斓眉梢一挑,从容自若。
“万一晋王殿下真的喜欢上她了,那我应该很庆幸,尽早看尽了殿下水性杨花的本质。”
噗。
水性杨花四个字,用在晋王殿下一个男人身上,总感觉怪怪的。
不过她们也习惯了,在沈风斓的眼力,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男尊女卑。
“更何况,小郡主这不也没听进去么……”
沈风斓用手撑了撑脸,面无表情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那日在营帐中旁听的福王妃,都领会了其中真意,把福王管教得妥妥帖帖的。
反而是卫玉陵这个正主,半点都没听进去。
反而变本加厉了。
长公主府这几日,已经把京城翻了个遍,想必现在也派人去了玉陵城了。
卫玉陵这一番波折,注定是无用功。
浣葛傻兮兮地,接着沈风斓的话,“这个奴婢知道,朽木不可雕也,后面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就你懂得多。”
浣纱啐了她一口,拉着她回去剪窗花。
在长公主府的人到达前,卫玉陵在北疆,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喜欢玉陵城,真心喜欢。
这里的将士们,会用看着自己父亲的崇敬眼神,看着自己。
他们是真心地尊敬自己,关心自己。
这种感觉,比在京城里,那些阳奉阴违的对待,要让人舒服许多。
没有长公主的管束,她终日都能在将军府里,看见轩辕玦。
这种生活,实在是太幸福了。
“晋王哥哥,我简直想待在这里,一辈子都不回去了!”
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她张开双臂,像只小鸟一样活泼。
轩辕玦的目光,穿过黄沙平地,看向不远处的玉面城。
那边的城墙上头,同样驻守着一排排的士兵,时刻严阵以待。
不同的是,那些士兵的头顶高处,飘扬着楼兰的旗帜。
他淡淡道:“玉陵城多风沙,冬日苦寒,夏日炎热。等你再待上几天,就不会喜欢这里了。”
她一向如此,就是个孩子心性,被长公主宠坏了。
卫玉陵却很认真地摇头,轻轻拉着他的衣袖。
“不会的,我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如果晋王哥哥也在这里,我真的愿意在这待一辈子。我看得出来,这里的将士们,待我是真诚的好。”
她说到后头,语气中不免泛出一丝苦涩。
原来她也知道,京城之中人人敬她怕她,并非发自真心。
轩辕玦心中一动,忽然觉得她很是可怜。
高高在上的郡主,父亲是大周的传奇大将军,母亲是尊贵的长公主。
她看起来飞扬跋扈,其实心里,也有不为人知的隐痛。
“这些将士们自然是真心待你好,长公主待你更好,你怎么就看不见?你这样偷偷跑出来,她该多伤心。”
“大不了等我们回京的时候,我再给她磕头请罪嘛。母亲那么疼我,一定会原谅我的……”
卫玉陵撅起了嘴,撒娇似的带过了这个话题。
轩辕玦从袖中取出千里目,贴在眼前,观察着玉面城的情况。
见他看得认真,卫玉陵也想看。
一个随行的军士笑了笑,递上了一管千里目。
卫玉陵笑着接过,也贴在了眼睛上,对着玉面城看了起来。
“晋王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派兵出去,攻下玉面城?”
“就在这几日了。”
透过千里目管中的琉璃镜片,他忽然面色一凛——
玉面城的城楼上,竟然也有一个举着千里目的人,正朝他看来。
那人身着楼兰的战袍,一袭乌青之色,并一把发白的胡须。
身姿却高大挺拔,丝毫不显老态。
两个举着千里目的人,隔空相望,谁也不曾先放下。
良久。
两人同时放下了千里目,用肉眼遥望,只能看见彼此一个模糊的身影。
卫玉陵是头一次用千里目,不知道如何操作,看不清远处的情形。
忽然袖口被人一扯,轩辕玦不由分说,拉着她下了城楼。
“晋王哥哥,晋王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啊?”
“对面有人在窥视我们,你的身份特殊,不可暴露。”
他拉着卫玉陵下城楼,是不希望楼兰人发现她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卫玉陵心里甜丝丝的,只觉得这是轩辕玦关心她,保护她。
果然,她不远千里来到玉陵城,还是有用的。
晋王哥哥的态度,分明是比从前好了许多……
玉面城城楼上,那个乌青战袍的老者,面色肃然。
“邸老将军,您看见什么了吗?”
他的身旁,一个年轻的副将询问道。
被唤作邸老将军之人,在花白胡子的衬托下,显得肌肤黝黑。
那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让年轻的副将,都不敢轻慢。
“看见了,我看见了……”
他黝黑的面上露出笑意,一口白牙森然。
说罢,转身朝城楼里头走去。
那年轻的副将小步跟上,压低了声音。
“叔叔,您看见什么了?”
邸老将军神秘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
除了外头站岗的哨兵外,此地并无他人。
“若是我所料不错,那个拿着千里目的年轻男子,正是大周圣上的第四子——晋王。”
“是晋王?”
那副将欢喜起来,“早就听闻,大周此番率军的副将,就是晋王。晋王和宁王争储,若是我们杀了晋王,那宁王不就能顺利夺位了吗?”
邸老将军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警告之意。
“铮儿,你已经长大了,想问题不能如此简单。宁王虽然是你姑姑的亲生儿子,但他还是大周圣上的儿子。”
“别说晋王的命难夺,如果我们轻易夺下了,宁王顺利登基,他会感激我们吗?”
邸铮不解道:“他为什么不感激我们?我们是他真正的亲人啊,您可是他嫡亲的舅父!上次您给他的书信,他不是回得挺好的吗?”
楼兰兴兵夺城后,邸老将军命人给宁王送了一封信。
将宁才人是邸家血脉的事情,告诉了他。
也将邸家在楼兰的势力和地位,告诉了他。
楼兰王后是邸家的女儿,也是宁才人的亲姐姐,邸家在楼兰身为外戚,权势滔天。
他们此番夺城,目的在于将邸王后的亲生女儿,兰公主嫁到大周。
准确地说,是要嫁给宁王。
宁王身上流着邸家的血,再和兰公主联姻,那对于楼兰而言便是自己人。
到那时候,楼兰便会全力支持宁王夺嫡。
假如大周的皇帝,身上流着一半的楼兰血液。
那到时候,他们想要大周的什么,都能拿到。
邸老将军将此意告诉了宁王,而宁王的回函也十分客气,像是默认了他们的提议。
“愚蠢!如果我们杀了晋王,那宁王顺利成章就会成为大周皇帝。他到时候拒绝娶兰公主,我们如何是好?”
邸铮红了眼眶,激动道:“为什么一定要把兰公主嫁给他,叔叔您明明知道,孩儿是喜欢兰公主的!”
“糊涂!”
邸老将军嫌恶地看他一眼。
“宁王自幼长在大周,对楼兰,对咱们邸家有什么感情?兰公主不嫁过去,如何把他的心拴住?”
自古以来,联姻都是维持政治关系,最可靠的手段。
邸铮想着兰公主,进攻玉面城之前,他还见了兰公主一面。
她穿着洁白的裙子,头戴绿色的圆帽,在耳朵两边垂下长长的银铃。
那银铃底下,是她乌黑的辫子,细细地结在脑后。
她一跑动起来,风吹着她圆帽上的银铃,格外好听。
那是楼兰,最美的公主啊……
邸铮不禁想得痴了,想到她要嫁到大周,嫁给宁王从此再也见不到面了。
他的心里,就是一阵酸楚……
邸老将军看了邸铮一眼,心中不忍。
邸家在他们这一代,一共有四个孩子。
大哥早逝,只留下邸铮这个儿子,一直由身为二哥的邸老将军抚养。
下面是两个妹妹,三妹嫁给了楼兰国王,成为威风八面的楼兰王后。
四妹却因为战乱,流落到了大周,生死未卜……
直到前两年,邸家派到大周的密探,才辗转得知,当年流散的四妹被大周皇帝收用了。
还带回了京城,成为了大周后宫的嫔妃,被封为宁才人。
邸老将军和邸王后不禁狂喜,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没想到再派人到大周京城打探时,才知道宁才人,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了。
好在,她还留下了一个儿子——大周皇三子,宁王。
得知宁王极有可能,成为大周储君,便有了抢占玉面城这一出。
“眼前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玉陵城那边,很快就会派兵来攻。我们必须守住,至少也要守上一个月,才能以战胜国的身份,和大周皇帝谈条件。”
这个条件,自然就是把兰公主嫁给宁王。
邸铮低着头,咬着牙。
他再怎么难过,也不敢违逆自己的亲叔叔。
只得强忍着伤心,抬起头来,朝邸老将军拱手。
“是,侄儿必当全力以赴!”
三日后,大周军队果然攻城。
离玉陵城最近的,是玉面城的南门。
这一道城门不仅距离最近,同时因为它是对着玉陵城的,没有对着楼兰的北门坚固。
所以大周的军队攻击南门,乃是意料之中。
邸铮指挥士兵顽抗,他们是守城的一方,只要不惜兵力死守便是。
守过一个月,他们再主动弃城,以示友好之意。
这就是他的任务。
远处,定国公带着手下将士,站在城楼上观察战局。
从千里目中可以看见,楼兰士兵英勇顽抗,个个都像是不怕死一样。
他们拼了命似的,朝着城下的大周士兵射箭。
哪怕自己的身上被射中了,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石块投掷下去。
定国公放下了千里目,朝着众人一笑。
“原以为此番入侵,楼兰人必是有所依凭。没想到比起二十年前,他们一点长进也没有。”
还是那些弓箭,还是那些石块。
轩辕玦道:“天雄军的弓箭手,配的是连发的弩箭。他们射出五发的时间,楼兰士兵只能射出一发。”
在武器之上,楼兰就已经输了一大截。
“不错,他们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这些士兵的血肉之躯。”
血肉,比什么高端的武器都厉害。
不怕死的人,很难打得过。
好在,他们也没指望,能够从南城门正面克敌。
“不好啦,少将军!”
玉面城的城楼上,一个灰头土脸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上城楼。
“大周士兵绕道北门,在北门快速强攻,我们的人快顶不住了!”
“什么?!”
邸铮惊惶,连忙调兵遣将。
“快!速速带援兵增援北门,决不能被攻破!”
他发狠地看着城下,那些大周的士兵,正在不断用圆木推击城门。
厚重的城门和巨大的圆木,碰撞之间,发出沉闷的响声。
两方的箭矢互射,大周的弩箭速度极快,好在楼兰士兵们占据的地形高。
只是他们的箭矢,多半都射在大周的甲盾军,高高举起的盾牌之下。
而城楼上的楼兰士兵,几乎是毫无遮挡,被射中的原地倒下,后头又有一拨新的士兵上来接替……
眼前一片血肉模糊,士兵们的鲜血,把玉面城的城墙染得鲜红。
也把邸铮的眼染红了。
他跟随邸老将军,作战多年。
对于战争的敏锐嗅觉,让他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大周的士兵,并没有在尽全力。
与其说他们是在攻城,不如说,他们是在保全性命。
那不是贪生怕死的保全,更像是一道军令,一道命他们勿须太过拼命的军令。
他不禁眺望远处的玉陵城。
大周的将军,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走!我们去北城门看看!”
北城门靠近楼兰,大周的士兵在此处攻城,是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的。
可邸铮还没赶到北城门,大周的士兵就已经撤退了。
留给他的,是一地楼兰士兵的鲜血。
那刺目的猩红,仿佛是在警告他,耍弄他。
他想要再赶回北城门的时候,只见邸老将军的一个亲随赶来,请他回城。
“南城门还在战,我还得去……”
那亲信声音沉稳,“老将军说了,他们今日是不会攻城的。请少将军先回城,老将军有话同你说。”
邸铮朝南城门那处望了一眼,愤恨地一甩胳膊。
“走!”
袭击玉面城北城门的士兵,总共只有一千人。
他们很快地撤回了玉陵城,那个领兵的参将赶上城楼来,对着定国公复命。
“按照国公爷所说,我们快速地打了楼兰人,让他们措手不及。可惜国公爷只限了一个时辰,不然我们或许真的能把北城门攻下!”
定国公不禁哈哈大笑。
“你以为只有我们不想真打吗?他楼兰人也不想真打,要不然北门那个位置,楼兰边境的城池,随时可以派兵出来增援!”
若是如此,这一千人的队伍,随时会全军覆没。
那参将疑惑道:“国公爷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打?”
出战之前,定国公的军令,便是让众将士做好防护。
保全军力为上,攻城只是顺便。
将士们虽然疑惑,却不得不按照军令而行。
这一仗打下来,他们才发现,楼兰人只想守城。
而非借助玉面城,来攻下玉陵城。
这就奇了。
不打玉陵城,像玉面城这样的小城池,他们占着有什么用呢?
一个参将大笑道:“楼兰人可真愚蠢,为了占一个小小的玉面城,牺牲了那么多的士兵性命!楼兰国人口稀疏,这一仗打下来,怕是死了他们两成人了!”
两成人是夸张了,人口稀疏倒是真的。
轩辕玦笑而不语。
只有他和定国公,还有詹世城与陈执轼,知道其中原因。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们没有尽全力,只是像耍猴一样出了这一战。
要让楼兰人知道,他们早就明了深意,知道了他们的计谋。
只是不揭穿罢了。
城内将军府中,卫玉陵急得团团转。
她恨不得随着轩辕玦,到城楼上观战,也不想一个人闷在府里。
府中士兵林立,保护她的安全,不让她出将军府。
她再怎么想,也出不去。
彩儿跟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地相劝。
“小郡主,你忘了你自己答应定国公什么了吗?你要是现在贸然跑出去,定国公一定会把你送回京城的!”
卫玉陵在院子里打转,见一棵小树落光了树叶,没好气地踢了上去。
“可是我听说,今日这一战很轻松,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了,晋王哥哥都可以去,我也想跟在他身边。”
“那晋王殿下要是亲自上阵,您还要跟着他去不成?”
彩儿的疑问,惹来卫玉陵的嗔怪。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晋王哥哥金尊玉贵,怎么能亲自上阵?不许胡说!”
彩儿缩了缩脖子,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响起。
“好像有人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晋王殿下?”
卫玉陵一听这话,当即欢喜起来,提起裙角就跑了出去。
不仅是轩辕玦,就连定国公和一众参将,也都回来。
“晋王哥哥,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他们没有去玉面城,那肯定是没攻下……
卫玉陵想到此处,不禁沮丧了起来。
可看定国公并底下众将,似乎心情都很好的样子,不像打了败仗。
她又疑惑起来。
“小郡主,我们虽然没攻下玉陵城,但是没有什么伤亡。反倒是楼兰人那边,至少也死伤了上千人!”
一个参将大大咧咧地说着,卫玉陵又欢喜了起来。
没有打败仗就好,若是打了败仗,她的晋王哥哥定是要不高兴的。
“今日大家也都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若是不出所料,很快楼兰人就会来求和的。”
定国公此言一出,更加鼓舞了士气。
越是常年征战的军旅之人,就越是不喜欢打仗。
楼兰求和,那是再好不过。
众人都散了,卫玉陵缠着轩辕玦问东问西,定国公自行回了房。
“父亲,你休息了吗?”
陈执轼敲响了他的房门,听得定国公的声音,便推门进去。
见他神色犹豫,定国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有话坐下说罢。”
他自行脱下了战袍,坐在小几旁,喝一杯热茶。
陈执轼犹豫片刻,终于开口。
“父亲没有把楼兰人的真正目的,告诉众将士,这我能理解。可是,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晋王,玉面城领兵的将军,正是宁才人的哥哥,宁王的舅舅?”
那是前日探子传回的信报,陈执轼当时就在房中,得知了此事。
而定国公并没有,将此事告诉旁人的意思。
一杯茶饮了过半,身子渐渐融暖了起来,定国公笑了笑。
“何必节外生枝?若是晋王知道,邸家对宁王争储有所帮助,起了别的心思,如何是好?”
“父亲的意思,难道说晋王知道以后,会设法要了邸老将军性命?”
定国公摇了摇头,感叹道:“不,我不知道。为父只知道,皇权太过诱人。哪怕晋王殿下看起来并不是如此,最好也不要去诱惑他……”
免得假戏真做,假仗打成了真仗。
“楼兰人不过就是想和亲,搞出这等复杂的事来。他们固然可笑,我们万万不能激化矛盾,置将士们的性命于不顾啊!”
这些将士们,正等着凯旋而归,回家团聚。
若是有人为了一己之私,让将士们死伤,他会于心难安……
------题外话------
倘若正在看这段话的你们,生活在那个封建社会,有夺取皇位的机会。
你们,会保持赤子之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