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走出暖阁的时候,远远的,只觉得外头雨水的气息渗进来。
这让他感觉到一丝松懈,空气似乎不再沉闷得令人沉重。
春雨细微飘洒中,不远处掖庭宫的宫门外,走进来一个盛装的女子。
侍女在旁为她打着伞,她在伞下款款而行,目不斜视,裙摆严丝合缝地覆在鞋面上。
待走近些,那伞下女子才看见宁王,便上前来行礼。
“宁王殿下。”
他的面色从阴转晴,笑容溢出嘴角,“表妹。”
被他唤作表妹的女子,心中一喜,抬起头来便也改了口。
“表哥。我不知道你在姑母这里,应该早点来拜见才是。”
汪若霏朝他身上略一打量,很快便发现了他背脊上的一片濡湿,暗暗透出猩红之色。
她不禁露出心疼的神色,“姑母她又……”
宁王似乎毫不在意,朝她笑着摇摇头。
“没事,区区小伤。”
“等会儿我进去,劝劝姑母。想来表哥也不是有意惹姑母生气,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汪若霏一派善解人意的模样,端着笑容看着他。
宁王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进去。
她也不客气,朝内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表哥,你还记得我最喜欢下雨天吗?”
宁王目光迷离了一瞬,须臾又成了清明。
“记得。”
她颔首,“那我进去了,你记得打伞。”
说罢转身进去,一众侍女跟在她身旁,朝内而去。
看着她离去之后,宁王面色一冷,径直走进了雨中。
贤妃在进宫以前,是平西侯府的表小姐,汪家便是她的母家。
是以汪若霏常常进宫来看望贤妃,明面上是与姑母感情深厚,实际上是便于传递两边的消息。
就好像她明面上是关心他的伤,实际上话语里,句句是将错推在他头上。
贤妃打他,永远是他的错。
这个道理,从少年起就未曾变过。
春雨绵绵不绝,细细地濡湿了他的衣裳。
那块渗着血的伤口,很快和周围的颜色融为一片,在雨中看不真切。
他几乎是仓皇而逃。
这许多年来,他的心思,似乎没有一件能瞒得住贤妃。
无论他多想隐瞒,贤妃都能一眼看穿他,而后冷冷地嘲讽他。
再者,雷霆暴雨一般,在他身上摔打……
他极力想掩饰自己对沈风斓的心意,仍然被贤妃一眼看穿,并且毫不留情地作为筹码。
她说,动情便动情吧,欢好之时小心,别叫晋王拿住。
她说,她可不能与你过了明路,莫要留下孽种。
她说,你对付女人那一套,本宫放心——
拿住了沈风斓,正好可以通过她,日后对付晋王。
他轻声回应了一句,“母妃误会了,儿臣并不……”
贤妃疾言厉色,“你是怎么哄住沈风翎的,便怎么哄住沈风斓,还用本宫教你吗?”
不管他动心还是不动心,既然沈风斓没死,那就得好好利用起来。
他瞬间闭上了嘴。
只是听到她嘴里的不堪之语,下意识想为沈风斓正名。
而后便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和贤妃说这些,做什么?
她这辈子都不会懂的。
汪若霏走进暖阁,只见贤妃正襟危坐的身影,端在榻上。
她走上前去,站在榻边行礼。
“见过贤妃娘娘。”
尚未福下身来,已有宫女识相地扶住了她。
贤妃转过头来,一半面孔被明窗映得模糊,一半面孔在室内的幽暗中显得阴森。
然而她却是笑着的。
“你今儿来得倒早,用过早膳没有?本宫这里有新蒸的玫瑰乳酥,大约合你胃口。”
说着携着她上了榻,又命宫女道:“去沏一壶上好的君山银叶来,把这茶撤了。”
炕桌上的那茶,是方才宁王喝过的二等雨前龙井,贤妃一惯用来漱口。
宫女收拾了下去,心中不免暗想,宁王殿下要是知道一定很难堪。
汪若霏朝宫女手中一望,几乎瞬间就会意了。
“姑母不必麻烦,若霏是用过早膳才进宫的。”
她嘴上客气了一句,又道:“方才进来的时候,见到宁王殿下了。”
贤妃面色淡淡地,眉宇间透出一种轻蔑之色。
汪若霏最善于察言观色,见此便道:“这一回,宁王殿下又犯什么错了?”
在外人看来,贤妃温和慈善,待人宽厚,德行出众。
对待宁王这个养子,也同亲生子一般,自有一派慈母风范。
作为汪家的嫡长女,汪若霏对此间内情,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什么慈母,什么善待,统统和贤妃没有关系。
自小无论宁王做了什么,只要有一丝惹得贤妃不快,动辄便是打骂。
为了防止伤口在明面上,破坏她的贤名,她甚至会用一些隐秘的法子。
比如,在他身上衣物覆盖的地方,如腰间、臀股,用绣花针来扎。
这种伤口一开始,会渗出细密的血珠。
过不了多久,就会凝结起来,像是身体本身长了什么疹子。
再过两天,就彻底恢复如常了。
她清楚地记得,她幼年时有一回在掖庭宫玩耍,看到宁王拿着一只玉钗发呆。
出于一时好奇,趁他不备她就抢了过来,争执中一不小心玉钗摔烂了。
她当时有些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宁王只是愣愣地去捡玉钗的残肢。
贤妃闻讯赶来,以为是宁王欺负了她,便把他关进了小黑屋子里。
她贴在屋门上,听见里头一阵阵的闷哼声。
等他再出来,她就在宁王的手臂上,看到那一点点的“红疹子”……
贤妃看了她一眼,有些怜惜道:“卫皇后布下大好的刺杀之谋,要结果了沈风斓,偏被他搅了。”
宫女捧上上好的君山银叶,并一干点心,汪若霏只是瞬间眉头一皱。
“他为什么要救那个沈风斓?”
看到汪若霏眼中一瞬的急切,贤妃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只怕,他是对沈风斓动了真情。”汪若霏从未怀疑过贤妃的判断,尤其是,对于她一手教养出来的宁王。
因为贤妃,同样是平西侯府,一手培养出来的小姐。
尽管她与平西侯府,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但关于宁王对沈风斓动情这话,她却万万不愿相信。
人人都道,她汪若霏是京城双姝之一,大家闺秀,才貌双全。
可这京城双姝,她的名字,永远排在沈风斓的名字后头。
人人在夸赞她的时候,都要顺道提起一句太师府的二小姐,如何如何美貌动人。
“汪大小姐是气度高华,沈二小姐却是倾城之姿。”
天下男子皆重色,气度又有何用?
听在她的耳中,几乎是拐着弯骂她丑。
换做任何一个地位尊贵的女子,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
可她不但不能露出些许不满之色,还要按着旁人说的那样,更加展示自己的大气端庄。
同时暗中调查沈风斓,将她的每一丝每一毫,都掌握在手中。
连她的手腕上有颗胭脂痣,这样的细微之处,她都知道。
传闻沈风斓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十岁下棋赢了国手廖亭翁。
还有什么弹琴能引百鸟朝凤,出门便是掷果盈车……
这些流言,她也可以派人去编造。
便是不如沈风斓那样自小有名,也能些须势均力敌。
直到,一道圣旨,将沈风斓赐给了宁王为正妃。
京中多少青年才俊仰慕的沈二小姐,要嫁给那个,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得圣心的宁王。
多少世家权贵盯着的沈太师之女,一个香饽饽,就这样飞到了宁王手中。
有人揣测,沈太师一向中正不肯党附,圣上只能将他唯一的嫡女赐给宁王,这种不太可能有机会争储的皇子。
而于汪若霏而言,这只会让她对沈风斓更加嫉恨。
从小,汪家的人就告诉她,她长大后是要嫁给宁王的。
因为宁王不是贤妃的亲生子,只有和平西侯府结亲,才能保证宁王没有异心。
一旦宁王登基,她便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好不容易宁王和沈风斓的婚事告吹,现在贤妃告诉她,宁王动了真情?
这怎么可能。
汪若霏笑道:“姑母,您是不是多心了?宁王殿下是你一手教养出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他还有真心吗?”
贤妃点了点头。
“本宫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不重要,宁王正妃的位置,永远是属于你的。让他把沈风斓弄到手也好,日后也是我们的筹码。”
汪若霏略娇羞地低了低头,眼波流转。
“父亲说,宁王殿下年纪足了,沈风斓嫁做晋王侧妃的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言下之意,是该准备婚事的时候了。
贤妃自然听得懂这层意思,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你回去转告兄长,请他不要着急。这段时间,本宫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让圣上为你们赐婚的。”
“父亲说,圣上未必会愿意平西侯府与宁王,亲上加亲。到时候,只怕要劳烦姑母了。”
汪若霏嘴上句句说的是她父亲,贤妃对这个称谓也极其重视的模样,态度殷勤得很。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圣上便是再不愿意,也得给本宫一分薄面,宁王到底还是养在本宫膝下的。”
在圣上面前,她一直有这分薄面。
否则,当初宁王未必会交到她的膝下,成为她的养子。
汪若霏终于放下了心来,伸出精巧的银筷,朝碟中的点心夹了小半个。
入口清淡微苦,这是掖庭宫点心一贯的口味。
也是平西侯府的点心,一贯的口味。
因为老侯爷,也就是汪若霏的祖父,曾经说过——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姑母宫里的点心,一向是这么好吃。”
汪若霏得体地一笑,说得言不由衷。
贤妃却丝毫没有感觉出来,反而笑道:“既然好吃,一会儿让她们带一些回去,给老侯爷和兄长尝尝。”
汪若霏抿唇一笑,略带鹰钩的鼻梁,显得心思深沉。
出宫的四人抬大轿上,汪若霏端正地居于正中,两边分别坐着两个贴身侍女。
“小姐,宁王殿下的后背伤成那样,您怎么不让奴婢把伞给他呢?”
当时汪若霏说出那句,你记得打伞,她就想把伞交给宁王。
却受到了汪若霏的眼神阻止。
可是宁王身边,分明连个跟的人都没有,如何自己打伞?
汪若霏眼神朝她一转,轻蔑道:“大雪,你的眼睛还是这么不机灵。你没瞧见,掖庭宫那么多宫人看着,就没人给宁王殿下递伞吗?”
“姑母想让他狼狈,我却给他拿伞,岂不是违背了姑母的心意么?”
被唤作大雪的侍女略想了想,又嘀咕道:“贤妃娘娘对老侯爷和侯爷,都恭敬得不得了,连带对小姐您也不敢摆娘娘的架子,小姐还需怕这个吗?”
“本小姐自然不是怕。”
只是犯不着为了维护宁王,让贤妃面上不好看罢了。
多严重的伤他都挺过来了,还用在意背上那小小的伤口,和淋一点春日的毛毛雨吗?
“只要宁王死不了,就随便贤妃如何折腾好了。”
这话原原本本是老侯爷告诉汪若霏的,现在她又这样来告诉大雪。
大雪心中一惊,原以为自家小姐对宁王是有情意的,没想到……
想着又犹豫地开口,“宁王殿下,到底是小姐未来的夫婿。贤妃娘娘这样动不动就打骂,也不好罢?”
想着方才宁王走出掖庭宫的背影,连她这个不相干的人,都觉得落寞得令人心疼。
那是自家小姐未来的夫婿,小姐不心疼吗?
汪若霏面不改色,精明一笑。
“若没有贤妃这样用心约束着,光凭着咱们平西侯府,未必制得住宁王。”
他早已长成青年才俊,心机深沉,手腕狠辣。
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掖庭宫中,人尽可欺的小小少年。
或许于现在的他而言,唯一的恐惧,便是贤妃了。
那是一种,让经历过的少年,必定午夜梦回一身冷汗的恐惧。
马车到平西侯府门前时,汪若霏朝着大雪手中的食盒一看,轻蔑道:“丢去喂狗吧。”
那是从掖庭宫里带出来的,贤妃让她拿回来给老侯爷他们尝尝的点心。
与此同时,晋王府有一群人,整日聚集在外书房中。
他们没日没夜地整理两本账册,户部的假帐烂帐,和东宫那笔糊涂账。
力求能够把看起来齐整的账,抽丝剥茧,露出早已腐烂生蛆的内里。
同时透过每一笔银子的走向,挖掘到更多的机密。
=莫管事从外书房赶进二门,在正房和天斓居的分叉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朝天斓居走了来。
佛诞那一晚,晋王府的两个主子,携手并肩去看灯会。
一回来,一个两个面色难看,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结果沈风斓这一出京一遇袭,晋王殿下急得快马加鞭出京去迎,回来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那场袭击,晋王殿下也不闻不问,仿佛心中有数似的。
莫管事自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真是看不懂青年人的心思了。
他们晋王殿下多么优秀的青年才俊,身份显赫,品貌不凡,沈侧妃还有哪里看不顺?
他们晋王殿下多么骄傲的天之骄子,怎么总在沈侧妃面前,为博美人一笑而折腰?
说书人有个故事,叫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如今一看晋王殿下和沈侧妃,也算古人诚不欺我了。
到了天斓居一看,果然,晋王殿下就在天斓居,和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云旗和龙婉已经五个月大了,寻常人家这么大的孩子,只会有些表情和呓语。
偏生这两个孩子早慧得不行。
不仅能够扶着东西站立,还会说简短的字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天斓居上下是目瞪口呆,越是惊愕,越不敢对外传。
晋王府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再叫人知道晋王殿下有两个聪慧若此的孩儿,岂不是更加招旁人的眼么?
因此除了天斓居中以外,就连府中其他下人,也并不清楚两个孩子的具体情况。
“殿下。”
莫管事上了楼,走进室中,只见榻上一家四口,正围坐一处说笑逗乐。
云旗和龙婉也伸着腿儿坐着,像是听得懂大人话似的,时不时应和一声。
晋王殿下一转头,见是莫管事,便问道:“弄出来了?”
见他丝毫不避讳沈风斓,莫管事也只顿了一顿,便如实道来。
“是,两本账册都整理出来了,详细到不能再详细,所有相关人等和事宜,也皆记录在册。”
莫管事双手平伸前举,将一本册子交到他手中。
他草草翻看了几页,略点了点头,又把册子随手交到沈风斓手中。
沈风斓也翻开了册子。
她浏览的速度不逊于晋王,账册上的一条条内容都记在了脑子里。
而后她将账册平放到桌上,朝着莫管事道:“这个户部尚书朴珍前,难道在户部就没有一个帮手,可以单打独斗这么多年吗?”
莫管事原以为她看得迅速,必定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把自己问住了。
他迟疑了片刻,不知如何回话,只见晋王殿下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东宫属官谭三,他已经被发配充军了,关于他的罪名可以挖得更深一些。”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几乎等同于死无对证的罪人,用他来给太子泼脏水,再好不过。
沈风斓补充道:“对,譬如有些只知道是东宫所为,却抓不住具体经手人的,都可以想想这个谭三。”
只要是东宫的人就行了,具体是谁,矛头都一样直指太子。
莫管事听得一愣一愣地,站在原地回忆了片刻,才将方才他们说的都在脑中罗列齐了。
“是,老奴这就去同相公们说。”
莫管事口中的相公们,就是在晋王府外书房,负责这些文书账本的人。
他恭敬地拿起桌上的账本,转身退下的时候,听到沈风斓慢悠悠的说了一声。
“莫管事真是年纪大了。”
他立马将脊背挺得直直的,快步朝下跑去,楼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生怕听见她后面跟上一句,殿下身边也该换个得力的人了。
沈风斓在后头哈哈大笑。
云旗和龙婉也跟着大笑,隐隐约约听见龙婉奶声道:“傻……”
看来连龙婉都知道,莫管事被沈风斓耍了。
这下晋王殿下都掌不住笑了。
龙婉犹自在那拍手笑道:“傻……傻……傻晋王。”
他蓦然变了脸色,阴沉沉地看着沈风斓。
“这话是你教她的?”
沈风斓一脸无辜,“怎么可能呢?晋王殿下幼年早慧,聪明不凡,妾身怎么会教龙婉这种话呢?”
一个自称,瞬间暴露了她的心虚。
她朝着一旁的浣纱道:“快命人下去查访,到底是谁教大小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抓到了,一定狠狠打一顿!”
晋王殿下眸子微眯,看着她表演。
他将龙婉抱到自己身上,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婉婉,告诉爹爹,谁说的傻晋王?”
龙婉咧嘴一笑,乖巧又诚实地一扭身子,胖乎乎的小手指指着沈风斓。
“娘。”
沈风斓:“……”
说好的养娃坑爹呢?
怎么成了坑娘?
晋王殿下哼了一声,“方才是谁说,抓到了这人,一定狠狠打一顿?”
“他们会叫爹,也是我教的,总可以将功抵过吧?”
沈风斓讨价还价。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岂能轻易让她抵债。
“功不抵过。”
晋王殿下一口拒绝,随即又道:“不过,可以换些别的来抵。”
譬如说,可以让他从那张硬榻上,挪到床上来睡。
用这个来抵过,他才能觉得划算。
沈风斓漂亮的眼珠子一转,几乎把他的心也揪着转了一圈。
他蠢蠢欲动,她领会深意。
“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为如何借此账册扳倒太子,献上一计吧?”
晋王殿下:“……”
沈风斓的脑子里,就不能有些旖旎的念头吗?
最后,晋王殿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好,和沈风斓探讨了一番正事。
一件在沈风斓眼中是正事,在他眼中大煞风景的事。
奶娘进屋把两个孩子抱出去,像是知道他们有要紧事商谈似的,他们不吵不闹,乖乖被带离了屋子。
沈风斓道:“殿下打算如何揭发此事?”
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如何让圣上对太子的愤怒达到巅峰值,那又是另一回事。
这其中关键,就在与谁去告诉圣上,如何告诉圣上。
“殿下自然是不能去的。这样大的事情,太子罪证确凿,如果由殿下去说,反而叫人以为是党争陷害。”
一旦众人目光的焦点,从太子贪污户部银两,转移到党争上,那就混淆了事情的本真了。
他略一思索,“按照惯例,这件事应该由户部侍郎来首告。户部的两个侍郎都是本王的人,选一个口齿伶俐的便是。”
这个想法虽然最合乎规矩,但是过于中规中矩,并不能发挥事件最大的效应。
沈风斓道:“就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吗?更得圣上信任,或是位置更加关键的人。”
晋王殿下抬起头来,淡淡道:“有却有,只不过,不是本王的人。”
“殿下的意思是,我父亲?”
沈风斓苦笑地摇摇头,“别说我只是殿下的侧妃,便是殿下的正妃,父亲也不会为我冒这个风险的。”
只要是有关于皇子的事,对沈太师而言,都像是跗骨之蛆。
皇子们拼命想贴上他这个一品太师,而他甩都来不及。
一旦沾上,在圣上面前还能不能维持中正的形象,那就很难说了。
就算他知道太子贪污是铁证如山,为了避嫌,也不会挺身而出的。
“沈太师是最好的人选,但他不会做。至于定国公或是高轩,对你的宠爱是出了名了。只要一站出来,旁人便会觉得他们是为你,而帮着本王斗太子。”
现在朝堂之上,党争之风如此炙盛,想让人相信此事的真相,并非易事。
像沈太师这样有中正之名的人,实在不多见。
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詹世城?”
自从正月开朝,詹世城在殿上参奏了晋王一本之后,圣上就记住这个人了。
他区区一个京兆尹,得以屡屡入御书房觐见,可见圣心。
如果由这个人来检举太子,不仅圣上会更加重视,朝臣们也会更加相信此事是真。
毕竟詹世城的“愚蠢”,人尽皆知。
“詹世城近来,和殿下走得颇近。殿下可有法子,让他担下这个担子么?”
他笑道:“老詹那个人的性子,反而是本王去找他,他才会疑心。你放心吧,只要设法让他看到这本账册,没人请他他也会去朝上告一状的。”
就像他当初,为了京城中几个摆摊的升斗小民,就敢在御前告晋王殿下一状一样。
——
连日阴雨绵绵,京兆尹府中无大案要案,詹世城闲坐在窗前,捧卷细读。
这本书倒不是什么论语孟子,也不是史记兵法,只是一本寻常的传奇小说。
里头不仅有传奇志怪故事,还有平常男女的感情故事。
自打他的夫人,因为他不肯接受侯爵,与他闹别扭一气回了娘家之后。
不出一年,就缠绵病榻过世了。
夫人不仁,他却不能不义,为嫡妻守孝三年这样的规矩,他牢牢遵守着。
不仅没有续弦再娶,也从未寻花问柳,连府中稍有姿色的丫鬟婆子都遣散了许多。
就怕自己春心萌动,不能把持。
如今三年守孝已过,他好似也习惯这种一个人的日子了,未曾想过再娶。
直到那里在京郊,马车里走出的翩翩少女,勾走了他的心魂。
他从沈侧妃的口中得知,那是吏部侍郎家的大小姐,南青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那一颗心,为何沉吟至今。
因为他始终没有遇到,那个令他动心不已的人。
她站在沈侧妃身旁,明艳华彩并不能及上,那位京城双姝之一的女子。
虽不耀眼,自有一番小家碧玉的秀丽,一颦一笑,万分可爱。
一笑就笑进了他的心底。
他自少年时期过去后,就没有看过这些谈情说爱的话本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信手就翻出来看。
一面看,一面想着南青青的笑颜,不禁傻笑。
正当此时,窗外飞进来一个影子,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筒形。
詹世城见多识广,很快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一颗火药。
有人想炸死他?!
他灵敏地一翻身,朝桌后一躲。
那颗圆筒状的火药并没有炸开,空气中仍是清新的味道,带着窗外春光的气息。
他慢慢直起了身,朝那东西看去。
竟是一本被卷成筒状的册子,看起来厚厚的一本。
他连忙上前拾起,再朝窗外一看,哪里还找得到掷物之人的行踪?
这册子里头,到底是什么?
既然有人特特投进他的窗中,那他就打开看看便是。
他麻利地拆下外头细细的麻绳,将那册子打开,油墨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显然是一本新写就不久的册子,里面记着一笔笔的帐。
詹世城眉头一皱,彻底打开那本账册。
这东西是何人做的帐?
真是做得惨不忍睹!
有的帐没有来路,有的帐没有去向,有的帐甚至连用到哪里都没写清。
谁家要是雇用的这样的账房先生,那可就倒大霉了。
他耐着性子又往后翻了几页,忽然抓住了某些头绪,思路越来越清晰。
这似乎,是朝臣之间勾结、收受贿赂的账册。
他快速地浏览一遍直到过半,册子里抖出了一封信笺,他连忙拆开一看。
“此账册,为东宫与户部尚书朴珍前之间,贪污国库银两的罪证。某虽有心为国惩治此等蛀虫,无奈力弱。闻得詹大人乃忠正之臣,只能寄望于大人,免教我大周再受虫害。”
这封信,看得詹世城眉头直跳。
他记得,卫大将军战死玉陵城那年,大周境内有一场虫害。
侵蚀了中原地区,大片良田。
许多州府几乎是颗粒无收,许多安居乐业的百姓成了流民。
流浪在逃荒路上的饥民,吃草根挖树皮,甚至有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这一场巨大的虫害,才使得大周国力衰落,粮草不足,被胡人找到可乘之机意图侵占玉陵城。
若非如此,卫大将军或许就不会死,他的兄长詹世勋——
也不会死。
这个书信之人,想必对他的身世有足够的了解,所以用虫害来做比喻。
这个比喻,让詹世城感同身受。
田野间的蛀虫是侵蚀庄稼和良田,朝廷上的蛀虫,却能消耗国库于无形。
这等禄蠹,人人得而诛之。他气愤地一拍桌子,恨不得现在就进宫去告御状。
忽然想到,今日朝中休沐。
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椅子上。
不成,上回一时冲动弹劾晋王,闹了个大笑话。
这回他得小心谨慎些,查实了账册上的内容,再去御前说话。
这样想着,又认认真真翻开那本账册,一一梳理里头的关系……
就在京兆尹府派出人手,暗暗调查太子和户部的这些糊涂账时,晋王殿下也躲在暗中施以援手。
詹世城也不笨,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许多关键的信息查不到,便找来沈风楼和陈执轼相助。
他们两一个是不入朝的公府世子,一个年纪尚轻官职不高。
好在父辈位高权重,借助他们的威权,替詹世城查清了不少问题。
他们两既是詹世城的好友,又是为人品性上值得信任之人,詹世城对他们查到的消息,丝毫不感到怀疑。
虽然这其中,许多信息都是晋王府提供的。
“大哥,你说,咱们帮着晋王这么蒙骗老詹,会不会太不讲义气?”
夜幕初降,小巷子中,轻车简从的二人并肩行走。
陈执轼为人一向光明坦荡,霁月清风。
对詹世城的这些许隐瞒,都让他心中不自在。
与其相比,沈风楼就随分从时得多。
他劝道:“我问你,咱们给老詹的那些东西,可有丝毫是假?”
陈执轼愣了愣,“假却不假,晋王给的那些,咱们也查证过……”
“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是觉得咱们收集太子的罪证,等同于帮着晋王党争?”
沈风楼笑道:“只要这罪证是真的,咱们一不徇私枉法,二不添油加醋,有何不妥?难道明知东宫贪污国库银两,见之不理,才是我辈之举吗?”
揭发东宫贪污事实,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并非党争。
沈风楼这一说,他心里松快了不少,面色也好看了些。
“大哥说得对,是我想多了。便是晋王殿下想利用我们,斓姐儿知道此事,她也不会肯的。”
他心里对沈风斓极为信任,沈风楼看在眼底,心中不免伤神。
陈执轼对沈风斓的心思,他并非一无所知。
难得的是,他有这样的心思,却极力隐藏不让其他人烦恼。
像陈执轼这样的好儿郎,若是成为他的妹婿,亲上加亲,那就更好了。
可惜,沈风斓已经出嫁,还有了那一双好儿女。
他这辈子只能做陈执轼的表兄,做不了“内兄”了。
“哈哈,近日为老詹这事忙活,不辞辛苦。咱们也该敲他一顿才是!”
他故意岔开了话题,一手搭上他的肩膀。
陈执轼哈哈大笑,“老詹连夫人都还没娶呢,大哥忍心敲诈他的老婆本吗?”
沈风楼故作市侩道:“无妨!此事一了,你还怕圣上不赏他?”
兄弟两个并肩而行,朝着詹世城的私宅而去。
不大的宅院,处处透着整洁利落,就连草木都修建成最便于打理的形状。
这些日子为了查此案,他们兄弟两个来此宅的次数,几乎跟回家的次数一样多了。
詹宅门庭不大,仆人也不多。
他们驾轻就熟走了进去,忽然听见内院有异响。
“怎么回事?”
沈风楼敏锐地察觉到,那声响的不对劲,便问身边的老苍头。
那老苍头茫然地瞪大了眼,“老儿不知道,老儿出来迎接二位公子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沈风楼二人对视一眼,拔出佩剑,朝着内院中冲去。
果然,夜色的掩映之下,几道黑衣刺客的影子,在院中穿梭。
詹世城一手持着一个圆形的盾牌,另一手持剑,有条不紊地和刺客周旋。
沈风楼一挥手,他们身后随行的护卫,便和他们一起冲上前去。
刺客想来极其熟悉詹府的情况,知道詹世城是个一穷二白的清官,没有钱请那么多护卫,所以来刺杀的人并不多。
正好,沈风楼他们带的人,也不多。
两方一下子打成了势均力敌,左邻右舍都响起了窸窣之声,似乎外头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
这样拖延下去,一旦有旁人再来助阵,这些刺客讨不了好。
见势不妙,为首的打了一个呼哨,五六条黑影朝房顶一窜,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詹世城奋力朝上一跳,无奈高估了自己的身手,又沉闷地落到了地上。
“真是怪了,近来京城之中,怎么这么多刺客?”
前些时日京兆尹府才接到报案,到京郊收拾了一波刺客的尸体,足有三十个。
眼见追赶不及,詹世城嘟囔了一声,恨恨地丢掉了手中的盾牌和剑。
陈执轼好奇地朝地上看了一眼。
原来那个圆圆的盾牌,是一个木制的锅盖。
那剑也不是剑,而是一个炒菜的勺子。
他不禁笑了起来,“老詹,你这东西从何而来?”
“我正在给你们做菜,那起子小人就从后头偷袭进来……”
詹世城累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忽然一拍大腿,急道——
“不好,我的菜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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