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翻进来两个侍卫,其中一个一剑横在卫玉陵肩头,逼得她不得不退后两步。
她待要发作,细看那侍卫长剑并未出鞘,偏生有一股比剑锋更加凛冽的霜寒之气。
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那人音如刀剑铮铮,“小郡主,得罪了。”
态度不卑不亢,姿态沉稳,而杀气内敛。
这是真正的高手。
除了晋王的贴身暗卫,还能是谁呢?
卫玉陵咬紧银牙,“晋王哥哥竟然……连他的贴身暗卫都留给你了。”
沈风斓自己也没想到。
她只知道天斓居周围布置的侍卫很多,以为只是因为此处居于王府中心位置,没想到……
那未出鞘的剑寒气逼人,令沈风斓瞠目结舌。
她没想到,轩辕玦会布置自己的贴身暗卫给她。
“请小郡主和沈三小姐出去吧,我身子不适,不能多陪了。”
可能刚才笑得太用力了,她现在真的觉得身子有些不适。
浣纱和浣葛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下榻,沈风斓一挪动,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肚子,沉甸甸地往下坠……
这种感觉,与她那夜受黑衣人一掌后,十分相似……
沈风斓身子僵在了原地。
卫玉陵的视线被两个暗卫挡住,急着跳脚大骂,“沈风斓,你这个狐媚子祸害,你使的什么妖术勾引晋王哥哥!”
她的晋王哥哥不喜欢她,可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旁的女子。
沈风斓才嫁进王府大半年,怎么就能让他把自己的贴身暗卫留给她呢?
“你这个狐媚子,等本郡主嫁进晋王府,第一个就除了你!”
隔着那两个侍卫,卫玉陵仍在那里逞口舌之快,沈风斓一动不动。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浣纱吓得声音都变了,她看到沈风斓素色的裙摆上,濡湿了一大块……
听到浣纱的声音,两个暗卫忙转身来,沈风翎也迅速站了起来。
怎么会?
被气得跳脚的分明是卫玉陵,她腹中胎儿怎会有事?
“快,快送娘娘到产房去!”
屋子里乱成了一团,有人扶着沈风斓,有人飞奔出去寻稳婆。
那个方才执剑的暗卫径直上前,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将沈风斓横抱了起来。
“产房在哪?带路!”
浣纱忙跑在前头,一大群人呼啦啦地,一下子都走了。
暖阁之中,只余下卫玉陵和沈风翎。
“她……她怎么会……”
卫玉陵手足无措,只能拉住沈风翎,“你看见了吗?她的裙子……”
她才七个月的身孕,难道是被自己那一通谩骂,气得早产了?
沈风翎看她不安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二姐她身子本就病弱,落水过两次不说,再加上晋王府大火那夜……”
“她这胎原就不稳,小郡主方才骂得难听,许是情绪一激动就……”
连沈风翎都这样说,卫玉陵瞬间瘫软在了地上。
“那是晋王哥哥的长子啊,如果孩子出了事,晋王哥哥会恨死我的!”
她什么都不在乎,只除了她的,晋王哥哥。
“都是你,都是你要拉着我来的!”
她狠狠地抓住了沈风翎的衣领,“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要让本郡主害沈风斓早产?”
沈风翎根本没力气反抗,急忙道:“小郡主,我知道你喜欢晋王殿下,只是想撮合你和殿下来气气我二姐,绝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啊!”
她并没有说实话。
所有的皇子年初一这一日,都会进宫拜见圣上,这个时候,轩辕玦是不可能在府里的。
但这样的谎言,骗卫玉陵足够了。
她慢慢地松开了抓着沈风翎衣领的手,想着等会儿见到轩辕玦,该如何跟他解释。
如何解释,她不是有意要害他的子嗣……
沈风翎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她怕卫玉陵再多想一会儿,就会识破她的谎言。
“小郡主,现在晋王府一团乱麻,我们在这里,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更加说不清楚了,还是先离开吧?”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只要离开晋王府就好。
就算沈风斓的孩子生不下来,晋王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卫玉陵。
她可是一直坐在一旁,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都没说。
“走吧,快走吧。”
她拉扯着卫玉陵,后者向着天斓居高处望了一眼。
等晋王哥哥过了气头,她再和他好好解释,他一定会听的……
她咬了咬牙,随即跟着沈风翎离开了。产房就在沈风斓卧室的旁边,一应动用物品是早就准备好的,闲杂人等也都被清理了出去。
只留下定国公府送来的稳婆,并古妈妈和浣纱照应。
浣葛和红妆等人,被安排在产房外接应物品,其余天斓居伺候的下人,都在楼下院子里候着。
萧太医闻讯赶来,药箱不知被谁一抢先拿了进去,他自己则是几乎是被推进了产房。
“殿下怎么还不回来?”
底下伺候的人急得团团转,轩辕玦不在,她们就觉得像是没了主心骨。
“夭寿哦,又是这个小郡主,殿下都不让她进府门了,她是怎么跑进来的?”
“是跟着沈府三小姐进来的,没想到她这样坏心眼,把娘娘气成这样!”
“糟了,要是孩子生不下来,这正妃的位置……”
“呸呸呸!阿弥陀佛,娘娘一定能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小公子。”
……
相比起她们,产房之内,众人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隔着一扇屏风,稳婆和古妈妈在里面,一个负责接生,一个在旁帮衬。
萧太医在屏风外细细垂询,以便对症下药,浣纱充当起了他的药童。
沈风斓躺在床上,身下似乎有一股热流涌出,疼痛一阵阵袭来。
“啊……”
她发出第一声痛呼,稳婆喜道:“快看到头了,娘娘用力!”
这意思就是,到现在连孩子的头都没看见?
沈风斓额上沁出一层汗水,咬紧牙关调整呼吸。
旁人要生的是一个,她要生的可是两个,不能一开始就把劲用光。
她尽量把呼吸放得平稳,均匀用力。
外头萧太医的声音传来,“娘娘现在觉得如何?”
沈风斓只叫了一声就没动静了,他不免有些担忧。“没问题。”
沈风斓轻轻舒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吸气,声音出奇淡定。
这让萧太医很是吃惊。
他在宫中也见过许多嫔妃生产的情境,第一次遇到像沈风斓这般,镇定自若的。
她毕竟是个才名满京城的女子,自然与寻常高门贵女不同。
又兼经历了这许多事,再娇弱的女子,也会从娇花蜕变为韧草。
稳婆在里面喊着,“娘娘快用力,头出来了!”
这句话无疑给了沈风斓极大的鼓舞,她试图用尽全力,然而收效甚微。
“孩子的头卡住了,娘娘,再用些力气!”
稳婆一面鼓舞着她,一面手上用劲试图把孩子拉出来。
古妈妈在旁看着,唯恐她出手太用劲,伤着了孩子或是沈风斓的身子。
一时间孩子出不来也进不去,众人正着急之时,听得底下院子里一片呼声。
“殿下回来了!”轩辕玦在长生殿磕完头回来,又到华清宫见过了萧贵妃,心里挂念着沈风斓,没坐多久就出了宫。
才到玄武门,便见府中下人焦急地等在门外,“殿下,不好了,侧妃娘娘早产了!”
他的心咯噔一跳。
“说清楚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风斓的胎月份已足,是自然生产对外称早产,还是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尚未可知。
来报的下人着急道:“听古妈妈说,是小郡主去看望娘娘,小郡主出言不逊骂了娘娘,娘娘一怒之下动了胎气……”
卫玉陵?
轩辕玦剑眉蹙起,“她又是怎么进的府?”
“是跟着太师府的三小姐来的,三小姐是侧妃娘娘的亲妹,门房的人也不好拦的。”
谁都知道沈侧妃如今盛宠在身,晋王殿下为她在王府中央修建了天斓居,俨然是正妃的待遇。
沈风翎是她的亲妹,看在她的面子上,门房的人自然不能拦卫玉陵。
轩辕玦心道不好。
沈风翎是什么人物,他上次在太师府,已经见识过了。
她与卫玉陵曾有过龃龉,一道往晋王府看望沈风斓,必定没安好心。
他抛下马车,翻身一跃径自上了马,长鞭一挥,那马儿飞快向前奔驰。
身后的下人追赶不及,眼看着他一骑绝尘,在宫门外长街上越来越远,不禁拊掌大叹。
殿下如今这个境地,叫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他在京中纵马狂奔,怕是又要参他一本了。
轩辕玦一路狂奔至府门前,丢下缰绳就往天斓居赶,尚未进门,便看见院中一群仆妇围着那里说话。
“殿下,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轩辕玦大步往里走去,在产房门外被浣葛拦下,“殿下。”
他会意地停下脚步,眉头紧锁道:“如何了?”
浣葛看清了他神色中的疑问,明白他所忧虑的是什么,“殿下放心,小郡主没碰到小姐,只是……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他特意给沈风斓留下了两个暗卫,料想卫玉陵那三脚猫的功夫,是绝对近不了她的身的。
然而听到浣葛的话,他才真的松了口气。
问道:“她说了什么?”
浣葛朝房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把卫玉陵的话复述了一遍。
轩辕玦一字一句听完,看到浣葛有些探寻的目光,心知她害怕卫玉陵所说是真的。
“她真是这样说的?”
浣葛认真点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那他就放心了。
轩辕玦一笑,“这种一听就不可能的蠢话,你主子是不会信的,她不可能为此动了胎气。”
他对沈风斓,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可是,”浣葛有些为难道:“奴婢觉得,小姐是笑得动了胎气。”
轩辕玦:“……”
“里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站在门外,听得产房内寂静无声,与传闻的全然不同。
传闻太子妃生产之时,痛呼之声响彻东宫,恒王妃生产就更不得了了,整整痛呼了一夜。
据说呼声惊天动地,吵得隔壁上造侯家的猫,也跟着叫了一夜。
沈风斓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浣葛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磕磕巴巴道:“许是,许是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生得不疼吧?”
自来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不死便是命大,哪有不疼的?
他摆摆手,“叫个人出来回话。”
浣葛看了红妆一眼,示意她留在门外,自己进了产房。
不一会儿,萧太医跟在浣葛身后出来,对着轩辕玦拱手一礼。
“萧太医怎么出来了?”
“娘娘胎位正,胎儿小,呼吸吐纳有方,微臣在里头帮不上忙。”
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叫沈风斓赶上了。
轩辕玦有些不敢置信,“她从前两度落水,身子有畏寒的病根,又受了那一掌,对胎儿没什么影响吗?”
“暂时看不出有何不利,现下只需等着,娘娘自会顺利生产的。”
没想到沈风斓命途多舛,几番受害,在生产这件事上,倒没有受太多苦。
尚未到晚饭时辰,产房里便传来稳婆的欢呼,“出来了,出来了!”
小小的孩子浑身皱红,安安静静地闭着眼。
稳婆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抓着孩子的双脚,把孩子倒提了起来。
古妈妈忙上前用手扶着,生怕稳婆手一抖,把孩子掉在地上。
二人眼神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祥的惶恐。
门外的轩辕玦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孩子呢?”
稳婆分明说孩子出来了,为什么连一丝哭声也没有?
屏风之内,稳婆轻轻拍着孩子的臀部,期望他能哭出声来。
一下,两下。
孩子皱巴巴的小脸纹丝未动。
沈风斓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感觉气氛不对,欠起身来,“孩子怎么了?”
稳婆正不知所措之际,屏风外,男子的声音果断传来。
“把孩子抱给本王。”
他直接推开了浣葛她们,必须亲自进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喜婆给孩子裹上襁褓,迟疑地将孩子送到轩辕玦手中。
“恭喜殿下……是位公子。”
他接过那个小小的、不会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中,宽厚的大掌托着他的身体。
怎么会呢,萧太医分明说没什么影响的。
可孩子看起来,就像毫无呼吸……
他的手微颤,慢慢地,凑到孩子的鼻子前。
“哇,哇……”
孩子偏了偏头靠在他怀里,紧接着大哭了起来。
稳婆大喜过望,跪下大呼,“恭喜殿下,恭喜娘娘,生了位公子!”
门外的人都听见了这动静,呼啦啦地涌进来,齐刷刷跪倒一地磕头道喜。
轩辕玦忙把孩子递给萧太医查看,又吩咐莫管事打赏天斓居上下人等,命众人退下。
“你们快进去看看沈侧妃。”
轩辕玦大手一挥,惴惴不安的稳婆这才想起来,沈风斓肚子里应该还有一个。
“孩子没事吧?”
听着那细如猫叫的哭声,沈风斓既担心又欢喜。
孩子哭声虽细,气息倒不弱,想来没有大碍。
“好得很呢,就是弱了些,所以刚出来时哭声太小。”
稳婆是极有经验的,知道这个时候如何安慰生产完的妇人,故而不说孩子没有哭声,只说是哭声太小旁人听不见。
“娘娘现觉得如何?”
“我觉得……”
她话音未落,一阵强烈的疼痛使她惊叫出声。
“这是第二胎要出来了,快,快把参片叫娘娘含着!”
屏风内,沈风斓咬着参片,强迫自己放慢呼吸。
她生完第一个已经没有力气了,这会儿不能用蛮力,只能慢慢使劲。
又一次施力,她偏过头去,看见了屏风上模糊的影子。
他负手而立,发带低垂,身形纹丝不动。
她似乎可以想见,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带着关切的热忱,透过屏风落在她身上。
哪怕她看不见,他也想陪伴着她。
自来男子是不得进入产房的,尤其是轩辕玦这般天潢贵胄。
他怎么就自己进来了?
“轩辕玦!”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隔着屏风,喊他的名字。
轩辕玦有一刻晃神。
他想到了晋王府大火那夜,沈风斓站在静清院外,朝着他大呼他的名字。
今日,是她第二次这样唤他名字。
不知为何,这毫不客气的三个字,听在他耳中,倒比规规矩矩的殿下二字悦耳。
好像叫这三个字时,她才是真正的沈风斓。
他低低应了一声,“我在。”
沈风斓的声音有些气力不接,“孩儿……生得好看么?”
轩辕玦朝萧太医那处望了一眼,他正在给孩子用草药擦拭身体。
“好看,生得像你。”
他说得言不由衷。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生下来是那副样子。
活像只没毛的猴子。
正在发力生第二个的沈风斓,闻言一喜,“快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轩辕玦来不及阻止,萧太医已经给孩子裹上了襁褓,浣纱笑着接过孩子,抱进了屏风里头。
产房中再次陷入沉静。
良久,似乎听到沈风斓急促的呼吸声。
“轩辕玦,你个骗子!”
随着她一声呼喊,第二个孩子的哭声哇哇响起。
“好了好了,生下来了!”
稳婆抱着孩子赶出来,这个孩子一出生就哭得格外有力,看起来比第一个健壮些。
可惜他不是长子。
她朝孩子下半身看去,愣在了那里。
这竟然是个女儿?!
一瞬间,她明白了过来。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是龙凤胎!”
龙凤胎三字一出,最是见多识广的萧太医,也惊讶地张大了嘴。
在皇族之中,双生女胎倒罢了,若是双生男胎,往往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因为两个孩子生得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出生的时间又相同,难以分辨谁长谁次。
长子和次子之间的差别,可能就是一个爵位的区别,乃至是……
皇位。
故而,双生胎在皇族之中,并没有寻常人家孩子那么受欢迎。
但若是龙凤胎,就不会有这种利益冲突了。
龙凤呈祥,不仅罕见,且寓意吉祥。
在晋王府,这意头就更好了。
沈风斓生下了晋王的长子和长女,哪怕得不到正妃之位,在王府也彻底站住脚了。
古妈妈和浣纱把沾血的褥子取下,换上了干净松软的被褥,撤下了屏风。
又把窗子稍稍开了一条缝,冲淡屋子里的血腥气,点上了淡淡的梦甜香。
轩辕玦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慢慢地,放到她枕边。
沈风斓微微扭头,看了看两个孩子。
“唔,还是女儿漂亮些……”
她话刚说完,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轩辕玦替她掖紧了被角,看着她绝美的面容,因为脱力而苍白至几近透明。
那雪一般的肌肤,没有半丝血色。
他看了许久,而后伸出手去,将她黏在额上的碎发拨到脑后。
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孩儿,怎么累成那样,还关心孩儿生得好不好看?
他嘴角微微翘起,无声一笑。
口是心非的女子。
这样想着,那拨开她发丝的手指,就流连到了她眉眼处。
秀若远山的眉,清丽之中,又透着一股锐利的坚毅之气。
长长的睫翼,覆盖着圆润漆黑的眸子,眼波流转,神采飞扬。
再往下,她秀挺的鼻子,犹如琼脂美玉,朱唇如樱,不点而红……
他缓缓凑近,喉结上下滚了一圈,终于在她的额心,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哇,哇……”
不知怎的,小女儿又哭了起来。
轩辕玦连忙起身,有些做贼心虚地去看沈风斓神色。
她还在睡梦之中,孩子的哭声未能吵醒她,只是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他忙抱起两个孩子,向着屋外走去。
屋外,两个奶嬷嬷已经等了许久,见他亲手抱着孩子出来,忙接了过去。
“好生照看着,若有半点闪失,本王绝不轻饶。”
两个奶嬷嬷连声道“不敢”,抱着孩子退到了东边另一处暖阁,那是沈风斓亲自为孩子选的屋子。
再往出走,莫管事和芳姑姑等人,带着府中大大小小十来个管事,在院子里等着。
“恭喜殿下……”
轩辕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沈侧妃累了,你们别吵醒她。”
芳姑姑头一回见他对一个女子这般体贴,不禁有些动容,她上前一步道:“殿下,贵妃娘娘听说沈侧妃早产了,急得不得了,是不是先派人进宫禀报?”
晋王府的消息传进宫里时,萧贵妃正和卫皇后及宫中一众嫔妃,同在圣上的长生殿家宴上。
她心中掐算月份已足,当着众人的面,只得做出一副着急的模样。
于是乎,合宫上下大大小小的主子,都知道小郡主辱骂晋王的沈侧妃,致使沈侧妃早产一事。
当时卫皇后的神情,像是吞了黄连那么难看。“报,自然要报。”
轩辕玦道:“另派专人禀报父皇,就说是龙凤胎,兄妹平安,母子俱好。”
他说完这句话,笑意情不自禁地显露。
那些管事们都掌不住了,没想到真的是龙凤胎,还生在年初一这样的好日子,这可是大吉之兆啊!
莫管事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这样大喜之事,圣上听闻之后,说不准就会忘记了先前的不快。
那件事,毕竟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随着孩子出世,不会再有人提及……
他正要开口说话,忽觉得头顶一凉,像是雨雪落在头顶的感觉。
今冬干旱,圣上为此还特意派了宁王出京抚恤灾民,怎么会有雨雪呢?
他好奇地抬头,一片冰凉的洁白飘下来,落在了他的面上。
“下雪了?”
轩辕玦抬头看去,稀疏的雪花一点点落下,越落越密集,直到满眼雪白。
海棠梢头,白雪成冰。
第一个发现下雪的莫管事喜道:“今冬的大旱算是有救了,这第一场雪是跟着大公子和大小姐来的,一定是福星转世啊!”
轩辕玦也有些纳罕。
今冬干旱之灾异常严重,过冬的庄稼都冻坏了根,就连野兽都冻死了不少。
山野村民寻不到果腹之物,有的整个村庄都逃荒去了。
司天台的首官换了一个又一个,仍是测不出何时会降雪。
没想到这雪,就悄悄地随着孩子的降生而来了……
或许,他这两个大难不死的孩儿,真是福星转世也说不定。天色渐晚。
殿外长长的回廊上,点起了一盏盏明灯,犹如美人腰带,环绕整座宫殿。
长生殿中。
晋王府送来的信函,送信进来的李照人,一身寒气。
年老的圣上在书案上抬起头,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哎呦,老奴该死,把外头的雪气带进来了。”
李照人笑着做了个揖,回身把殿门关了起来。
圣上依旧低头批阅奏折。
他忽地想起什么来,迟疑地抬头问李照人。
“你说什么?雪气?”
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过雪了,哪来的什么雪气?
这糊涂奴才,又说胡话了。
“圣上,是雪气,外头下雪呐。”
听了李照人的话,圣上霍然起身,走至案前明窗,亲手推开了窗扉。
哗啦——
北风携裹着大片雪花,一下子涌入,圣上向后退了一步。
“圣上,当心受了寒。”
李照人赶了上来,把窗扉推上,扶着他在案后坐下。
年迈的君王朗声大笑,“好啊,好啊,终于下雪了,朕不妨事!”
他为这场干旱愁得夜不能寐,如今总算是下雪了,只觉得浑身似有火烧般炙热,哪里会受寒?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这才看见李照人拿着一封信函。
李照人仍是笑眯眯地,嗔怪道:“哎呦,老奴险些忘了,这是晋王府送来的书函,报信之人说,沈侧妃生的一对儿龙凤胎呢!”
圣上有些吃惊,接过那信函,一面打开一面问道:“你没听错,竟是龙凤胎?”
本朝皇室至今未曾出过龙凤胎,那可是大吉之兆。
“老奴虽然耳背,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听错呢?说来也怪了,才把这信拿在手中,那雪花儿就纷纷落下来了……”
圣上心思一动——
竟有这般巧,沈风斓前脚生下一对龙凤胎,后脚今冬第一场雪就落下来了……
这龙凤胎的吉兆,莫非就应验在这上头了?
雪白信笺上,黑色楷书下笔有力,字字透着大喜之气。
“兄妹平安,母子俱好。”
离京八十里的官道之上,一支前往太原府的骑兵队伍,护拥着当中的貂裘男子。
他胯下骑着乌光油亮的骏马,迎着风在官道上奔驰时,马毛被风吹得滑溜,浅黄色的貂裘被高高拂起。
朔风凛冽,他面上风刀刮过,留下细细的痕迹。
“宁王殿下!”
身后的元魁一身戎装,面部肌肉被寒风冻得僵硬,看起来毫无表情。
“殿下,天色已晚,到前方云州驿先歇下吧。”
队伍自出了京城,就一直赶路没有歇息过,底下人先是忍着不敢叫苦,而后是被冷风吹得张不开嘴。
宁王殿下天潢贵胄,身子怎么受得了呢?
貂裘男子转过头来,手上扬鞭的动作丝毫不减,温润如玉的面容同样没有表情。
“不成,要连夜赶路,尽快到太原府。”
他是领了圣旨,在年初一这日启程前往太原府,抚恤干旱受灾的平民的。
并不是奉命出门游山玩水的。
就为此,连进宫磕头请安,都被圣上命人通传免去了。
这一个年过得倒有意思,长生殿外跪了三个皇子,一个被禁闭的太子,一个被冷落的晋王。
还有他这个所谓风头正盛的、代天子抚恤灾民的——宁王。
想想就觉得讽刺。
迎面扑来一阵狂风,轩辕泽一个不留神,脖颈间涌进了大片冰凉。
他猝不及防抬头看去,漫天雪花,纷纷而下……
“吁——”
缰绳在他手中狠狠地勒紧,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抬头向上看。
“下雪了,下雪了啊!”
士兵们先是小声议论,而后放声高呼了起来,声音响彻云霄。
下雪了就好,他们这一趟抚恤灾民的任务,就容易完成多了。
一瞬间,方才还咽着寒风、肚子里叫苦的士兵们,觉得浑身都热乎了起来。
不知是见到今冬第一场雪太欢喜,还是因为马不再疾驰使得北风不再利如刀锋。
“殿下……”
元魁有些担心地看着轩辕泽。
这一场雪落下来,再想借抚恤灾民之事立一大功,那就难了……
难为殿下一路疾行不肯休息,就是为了早日到达太原府,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下雪了呢?
轩辕泽抿着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久久不曾开口。
他让沈风翎在这个时候,想办法带卫玉陵到晋王府去看望沈风斓。
卫玉陵是个容易激怒的性子,又是她的老对头,正好能给她一个“早产”的借口。
他想帮她,成全她的闺誉。
想不到偏是今日,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不知道沈风斓是否顺利诞下了胎儿……
半晌,他再度挥起了马鞭。
“传令,下榻云州驿。”时值新年,朝中一众官员皆休沐在府,阖家团聚,走亲访友。
朝堂上无事,关于几位皇子的八卦,就在亲朋邻里走访间慢慢传开。
晋王府的沈侧妃早产,诞下一双龙凤胎,带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这一则消息,神乎其神地传扬开了来。
很快他们便知道,这不仅是传言。
黄河以北各州府皆有快马来报,正月初一那日,第一场雪覆盖了中原大半地区。
据报信之人说,落雪的时辰,都在夜幕初降之时。
有了这些喜讯,圣上龙颜大悦,若非找不着什么缘故,只怕就要大赦天下了。
总不能说,是为晋王府一双龙凤胎大赦天下吧?
那有心人难免揣测,圣上要改立晋王殿下为储君了。
改立储君还是没影的事,但宫中的确传来了消息,命晋王年后恢复上朝议政。
京中一众晋王党,闻此消息涕泗横流。
他们等了大半年,没想到圣上心意如此坚定,就连除夕家宴都没有允许晋王参加。
就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没想到沈风斓的早产,一下子就扭转了局面。
那可是带来瑞雪的龙凤胎啊!几家欢喜几家愁,最愁云惨雾的,莫过于长公主府。
长公主的夫君是卫大将军,卫皇后是其胞妹,注定了长公主要与太子一党。
晋王府的喜事,对于太子一党而言,自然是坏事。
其中最让长公主烦心的,还是卫玉陵。
——满京城都知道了,长公主府的小郡主在晋王府大骂沈侧妃,致使其七个多月的胎儿早产。
所幸龙凤呈祥,沈风斓和她那一双龙凤胎,有上天庇佑。
“陵儿,答应母亲,再也不要去招惹晋王和沈风斓,好吗?”
长公主府正房之内,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大圆桌,摆着满目的珍馐佳肴。
母女二人冷冷清清地坐着,一个面露担忧,一个泪眼朦胧。
全无新年喜气。
卫玉陵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眼泪连珠线似的纷纷落下,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龙凤胎,她竟然生了龙凤胎。晋王哥哥给她住天斓居,她会不会变成正妃?”
“陵儿!”
长公主眉头紧锁,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
“晋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样喜欢他?”
哪有什么迷魂汤,喜欢就是喜欢。
“是沈风斓给晋王哥哥灌了迷魂汤!我才是未来的晋王妃,我不能让她被册为正妃!”
长公主看着有些疯魔的卫玉陵,既气愤,又心疼。
她不愿再听见沈风斓的名字。
每次卫玉陵和她扯上关系,总没好事。
她放柔了声音,安慰道:“这天下好儿郎你喜欢谁都可以,母亲都能设法让圣上为你赐婚,唯独他不行!”
卫玉陵如梦初醒,愣愣地转头看她。
长公主还是昔日容颜,端庄雍容,举手投足间自有帝女的高贵。
可她不再是,那个对她关怀备至、宠爱无度的母亲。
她霍然起身,清脆的声音铿锵有力。
“他不行?除了他以外,这天下好男儿我都不行!”
长公主被她的坚决震慑住,不死心地问道:“你是卫家唯一的血脉,你若嫁给了晋王,那太子该如何自处?”
“他爱如何自处便如何自处。”
卫玉陵毫不在意,她只是一个女子,又不是男儿。
卫皇后是她嫡亲的姑母不假,这不代表她要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来支持卫皇后所出的太子。
“母亲,你不觉得晋王哥哥,他比太子优秀很多吗?如果他将来登上大位,那我们卫家照样有一个皇后,我们……”
啪——
巴掌声骤然响起,长公主僵硬地收回了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陵儿!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这种话是你身为卫家的人该说的吗?”
卫玉陵不敢置信地捂住脸,抬起头来,双眼发红地盯着长公主。
“母亲,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和你一样,喜欢一个人罢了。”
她心碎的目光,让长公主难以忍受,最终选择偏过脸去。
卫玉陵哽咽道:“如果当初你和父亲也被这样拆散,你不会痛苦吗?”
“不。”
长公主冷声道:“我和你父亲不一样,我们是两情相悦。”
而她,是一厢情愿。
卫玉陵被她的话戳中痛处,面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又是羞又是气。
“我不管我不管,你欺骗了我还打我,我不要你这个母亲!”
卫玉陵挥泪跑了出去,长公主跟在身后追了几步,哪里追的上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意咽了回去。
她是长公主,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
她要撑起这座长公主府,还要替她战死沙场的亡夫,撑起卫氏一族——
她不能哭。大雪纷纷扬扬,冰雪琉璃世界,银装素裹。
寂静的长街,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衣裳单薄的女子,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
她身后的脚印有深有浅,有些歪斜地、一直从长公主府后院小门延伸出来。
这样的大雪,和她初见他的那一日,何其相似。
站在无人的街道上,她停了片刻,最终还是受本能的驱使选择了方向。
那个方向——
从一条弄堂拐进去,是一座煊赫宅邸的后院,住着府中的家下人。
这也是整座府邸守卫最松懈的地方,卫玉陵贴在墙根底下,透过半敞的窗子听里头的动静。
隐约是一男一女两个老仆,大约是夫妇,正在闲话家常。
“……好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了,就连娘娘进门,也没有这样喜庆。”
老妻的声音带着欢喜,紧接着是那老夫沙哑的声音,“能不喜庆吗?自打去年春天殿下被圣上冷落,这回娘娘一生下龙凤胎,殿下就接到旨意能回朝了。”
卫玉陵抱着手臂蹭了蹭,将上头的雪花掸去,又跺了跺脚想让身子更暖和些。
“都说龙凤胎是吉兆,这下真应验在咱们殿下身上了!”
老夫的哑嗓子似乎笑了笑,“没见识的老婆子,你懂什么?这吉兆还不止应验在晋王府呢……”
接着是杯盘碗碟的碰撞声,似乎有热腾腾的饭菜才从食盒里拿出,从半敞的窗口飘出阵阵菜香。
卫玉陵蹲了下来,敲了敲发麻的小腿。
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紧接着被她双手捂住。
温暖的菜香依然阵阵飘进她鼻中。
想到方才府中那一桌菜肴,从香气四溢直致冰凉失去香味,她却因神不守舍一筷未动。
母亲也是。
“咳咳……有些冷了,去把窗子关上吧。”
屋中老者低咳了几声,随后一双枯瘦的手伸了出来,合上了窗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卫玉陵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向着王府正门的方向眺望,最终垂下了眼。
良久,她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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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儿辣女,之前提到沈风斓一直爱吃酸,临近生产又爱吃辣了,就是应在龙凤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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