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刚说完话的热乎劲,胡九龄将沈金山拉上自家马车,直接往衙门走去。
“胡兄莫急,房契如今还在沈家。”
“沈兄为人……”胡九龄叹息。虽然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可单凭语气任谁都能听明白他意思。靠近车门,他吩咐外面车夫:“调头,先去沈家。”
“胡兄这是不信任沈某?”
沈金山感觉自己受到了怠慢,明明他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商会会首,怎么眼下胡九龄对他的态度,非但没有丁点的恭敬,反而越发嚣张?
“莫非沈老爷信任胡某?”胡九龄凉凉地反问道。
沈金山心口不一道:“胡老爷这是说哪的话,沈某对您可一直是尊敬有加。”
“别,”胡九龄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都叫胡老爷了……这些年沈兄不一直视胡某为劲敌,暗中别着劲,这次更是使尽手段当上了会首。现在马车内就你我二人,没必要说那些虚的。契书是方才在侯爷与青城商界诸位同人见证下所签,定无反悔可能。”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沈家门前,打开车门,胡九龄打个“请”的手势:“还请沈兄痛快些。”
“你!”
沈金山气咻咻地跳下马车,两步迈进沈家大门。
虽然在云来楼说得痛快,可真等到动真格的,即便有信心日后能收回来,这会沈金山也是心疼不已。这会进府后,他也是尽可能地磨蹭,想着能多拖一会是一会,最好拖到宵禁起、胡九龄撑不住自觉走人。
可胡九龄是坐以待毙之人?阿瑶的事他不是不气,在没找到法子的前大半个月,他努力抬高胡家来打压沈家生意。而随后借征募军饷之事定计后,他之所以隐忍,也是为了引沈金山入套。本来他还想在生意上故意卖个破绽给沈金山,没想到天公作美来场倒春寒,后面更有宋冠生被拉拢之事,天时地利人和,他就不信这次不能让沈家摔个大跟头。
果然随后一切如他所料,稍作布置后,轻轻松松他便在沈金山身上啃下了快肥肉。
沈金山性子他也了解,拖久了他还真可能翻脸不认人,到时候即便报官能解决,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所以他决定快刀斩乱麻。目送沈金山进去后,等了有一炷香,眼见沈家门前没动静,他便知道沈金山意图。
想拖?
门都没有!
下了马车,他亲自站在沈家门前。沈家位置不比胡家清幽,这里靠近城东与城西交叉之处,正值晌饭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商贩。
胡九龄是谁,那可是皇商、青城最有钱的人,可以说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三岁孩子全都认识他。府兵仪仗游街报喜的热乎劲还没下去,众人尚未从被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惊到的叹息中回过神来,这会见着他,那热乎劲不啻于初见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空海大师。
“胡老爷怎么会在沈家门口?”
伴随这这层疑问,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沿着沈家门口围了一层,而且看架势人还越来越多。
眼见胡九龄走到沈家门前,低声问着门口护院什么,在对方摇头后叹息一声退回到自家马车边,有胆大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出声问道:“胡老爷,你真捐了一百五十万两?”
胡九龄摇头,在众人的疑惑中解释道:“那是我家阿瑶捐的,也算代表我胡家。”
原来是胡家姑娘捐的。
不对,胡家姑娘钱从哪来?还不是胡老爷赚的,这跟胡老爷本人捐得有什么两样。
“那胡老爷干嘛站在沈家门口?这有一会了吧?”
面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市井百姓,胡九龄却没有丝毫不耐烦,而是耐心解释道:“是这样,沈兄欠着胡某些银子。因为征募军饷之事,沈家银钱周转有些困难,便将几间铺子抵押给了胡某,这会胡某正在等沈兄进府拿房契。”
原来是这么回事?问明白后众人有了新的疑惑:“沈家欠胡家银子?”
“这是怎么回事?一上午沈家出银子出那么痛快,没想到在外面却是债台高筑,甚至连铺子都要抵押转卖。”
时人重祖产,就连乡下蚕农,遇到好年景多出点生丝手里有了余钱,也是想方设法置个一亩八分的良田。而遇到变卖田产者,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败家子的。
这回听说沈金山抵押铺子,众人心中下意识地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
“听说捐银子最多的能当会首。”
“该不会是官迷,为了当会首连祖宗家产都不顾了吧?”
“我看还真说不准,不然沈家家大业大,要不是为了这,何尝需要抵押家产。”
胡家捐出的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成功堵住了青城所有人的嘴。不仅如此。愧疚之下他们下意识地站在胡九龄这一边。这会欠他银子不还的沈金山,便自觉站到了这些人的对立面。
不过毕竟沈金山也捐了那么多银子,一开始这样想的人还不是很多。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眼见沈府大门始终紧闭,别说沈金山人了,连个多余人影都没见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此事。
“指不定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会拿不出银子又舍不得铺子,干脆窝在乌龟壳里不出来。”
站在自家马车前,胡九龄放任事态发展。听着周围越发人声鼎沸,各种对沈金山不利的论调传来,他心下暗自满意。
这些市井百姓,尤其是前面说得最厉害那几个,在前面沈墨慈诬陷阿瑶时,也曾这样站在胡家门前上蹿下跳。那些话他记得清清楚楚,心里也曾想过让这些受些报复。可这念头刚升起来,就被他迅速摁下去。
胡家是开门做生意的,主要是从这些人身上赚钱。要是把他们都得罪了,那整个胡家也就完了。不仅如此,得罪所有百姓,把他们推向沈家,那岂不是正如了沈金山的意思。
否定这个念头后,他很快想到另外一点。沈家能利用这些人,难道他胡家就不能?虽然他不会像沈家姑娘一样肆意制造谣言,但沈家把柄本来就多,随便找几个就够他们受的。
所以刚才沈金山提议先回沈家拿房契时,他并没有拦住,提议说让个下人去取,或让沈家人送过来,而是安安稳稳地把他送到沈家门前,客客气气地请他下去。然后在马车上等候时,他早已吩咐跟随的下人回家调人,暗中推波助澜,让更多地人前来沈家门口。
胡贵那些人培养的还真不错,这才多大会功夫,放眼望去沈家门前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单看阵势比之前两次在胡家门口时也不遑多让。
沈金山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是时候了,胡九龄走上前,张开双臂往下压,做个嘱咐大家安静的手势。
“大家且冷静,听胡某说一句。”
人群逐渐冷静下来,胡九龄脸上半是无奈半是感激:“各位乡亲父老为胡某鸣不平,胡某感激不已。只是你们实在误会了沈兄,这次所欠银两并非因为沈家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与我胡家有过协议的蚕农因这场倒春寒改投沈家,沈家承诺他们负责毁契所要支付的银子。”
城中百姓虽然大多数不再种桑养蚕,可对于乡下发生之事却是有所听闻。这会听胡九龄道明原委,他们很快明白过来。
“这事我知道,沈家包揽了州府的黑炭,以此为要挟,逼迫那些蚕农们改掉契约。”
“沈家狮子大开口,直接要去了七成纯利润。我在乡下的亲戚说,这波春蚕基本白忙活。”
“养蚕的过完年就开始忙活,那可都是人家血汗钱,沈金山就这么要去七成?”
原本这些老百姓还只是念叨沈金山败家,这会听他连血汗钱都贪,众人可算是打心底里恨上了这个人。
卑鄙、无耻等等不好的词从周围传过来,胡九龄没有再劝,而是略带疑惑地看向沈家大门口。都到这份上了,沈金山怎么还没出来?难道自己预估错了,他脸皮实际上比想象中还要厚?
不应该啊,就算是为了当会首,这会他也得装装样子。
莫非他藏在府里,憋什么坏招?想到这种可能,胡九龄脸色微变。
胡九龄真的想多了,从大门口刚开始来人时,沈金山便已经预料到形势不对,想赶紧出来。可刚走到前院门口,他便被孙氏拦下了。
“老爷莫非真想拿妾身的陪嫁铺子去抵债?”
“夫人的陪嫁?”沈金山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恍然大悟:“你我夫妻一体,日后沈家的一切都是孩子的,夫人还跟我计较这些?”
孙氏对沈墨慈的提议尚存几分犹豫,即便沈金山名声坏了,他依旧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即便他宠妾灭妻,有他在她就心安。所以回来后她仔细想了想,只要沈金山还有诚意,她愿意继续跟他拧成一股绳,把面前难关熬过去。
可他片刻的怔愣,以及随后理所当然的口气,却让她彻底心凉。
“缫丝铺子是妾身陪嫁,嫁妆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老爷想赔胡家可以用别的铺子。”
换别的铺子岂不是要亏更多,沈金山万分不愿,向来柔顺的孙氏也一反常态地坚持,就这样夫妻俩在前院垂花门处僵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