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手印的一刻,沈金山的心在滴血。
他死死盯着手印上方列出来的几间铺子,城南的缫丝铺子、城西的染色铺……这些都是百年间沈家先祖苦心积累而来。自打他继承家业后,每旬都要到铺子里转一圈,看到偷奸耍滑的伙计必要严厉斥责。在他的严格监督下,这几间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已经成为沈家最赚钱的一部分。
而现在,却要如此轻易地给胡九龄。
将契书递过去时,沈金山的手都在颤抖。
“沈兄莫非是不舍得?”胡九龄问得十分轻松,那口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还真不错。
“怎么可能会舍得,那可是胡家最赚钱的几间铺子。”站在阿瑶边上,原先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各种鄙夷的目光看过来,原本烦躁的沈金山反倒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人在嘲笑他,笑他出尔反尔,笑他妄图占尽好处,可他并不后悔方才的举动。
满青城谁不知胡九龄性子仁善,若他当真答应了,那自己便能及时止损;当然对此他也没报太大期待,胡九龄仁善却不傻,这节骨眼上又怎会松口。可自己已经明白说出来,撕毁契约是为青城绸市平稳过渡。这会还看不出什么,可等十天半个月生丝下来,价格居高不下,那时胡九龄便成了罪魁祸首。
诚然,哄抬物价的是他沈某人。可他已经明确表示可以降下来,是姓胡的不答应。胡家可是皇商,青城绸市的领头羊,他不松口谁敢降?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总之他能把这盆脏水泼到胡九龄身上。到时生丝价降不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若是不降,他定能大赚一笔,把今日亏空赚回来;若是降下来,那今日这张建立在天价生丝上的契约也就不奏效。
总之生丝在手,他立于绝对的不败之地。
想明白这点后沈金山也不及了,总之这会已经画押,何不干脆把事情做得漂亮点。
神情恢复平静,手也不再颤抖,他将契书递到胡九龄跟前:“沈某方才所言,不过是为了青城绸市场,可惜胡兄不愿。既然如此,沈某已在契书上画押,还请胡兄过目。”
“我看看。”
从他手里接过来,胡九龄还真认真看起来。
一般这种大场合签订的契约,先前早已审过好多遍,当面不过是走个形式,签订后没人会再看,最起码当众不会这样做。而胡九龄却一反常态,他不仅看得认真,最后还从怀中掏出西洋镜,对着沈金山签名仔仔细细研究一番。
从头到尾看个明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契书收回袖中。
“几日不见,沈兄书法又有进益,这名字写得胡某差点没认出来。”
做生意的,写字讲究横平竖直、字迹清晰,时下参加科举的书生都要特意练馆阁体。在场有些商贾虽然涉猎过草书,但与经商有关的印鉴、画押,他们一律追求清晰工整易于辨认。
胡九龄这话出来,大多数人都明白了其意思。沈金山是有多着急、多悲愤,才生生改了字迹。
似乎为察觉出自己话中浓浓的讥讽,胡九龄又道:“看沈兄神色迟疑,等胡某收铺子时,不会行‘拖’字诀,伙计掌柜守着门面不肯离开,就是不给我胡家腾地方吧?”
沈金山脸色未变,言不由衷道:“怎么可能。”
“哦,”胡九龄长舒一口气:“就知道沈兄不是这样的人,昨日从我胡家拿银子时,可是片刻都等不得。您是急性子,答应的事必然会尽快办妥。”
说完他拍拍衣袖,看向中间小侯爷,恭敬道:“侯爷,沈老爷与胡某间的账已经算清。既然是用铺子抵债,以沈家财力,征募军饷之事定无后顾之忧。”
“恩,”陆景渊抬头,看向门边阿瑶:“宣布结果。”
“第六轮募捐,超过十万两的共有十五家。胡家……捐纹银一百五十万两,居首位;沈家追加纹银一百三十万两,次之,然后黄家、赵家……,十三家各捐纹银十万两。另有孙家、吴家……,八家各捐纹银十两。”
在一堆动辄百万、十万的巨款中,最后“十两”二字格外引人注目。
跟随沈家那些商贾本想着有胡家领头,十两也不算太丢脸。可这会他们才意识到,之所前面捐十两别人没多大反应,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胡九龄。
面子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这些年青城大事小事,胡九龄从不吝啬银子和功夫,凡事总要做到最好。正是这一次次的付出,让所有人打心眼里觉得胡老爷是个可信的,即便前面他只捐十两也没什么,到后面肯定会一次补起来。
正因怀有这种信心,所以才没有人出声笑话。这信心甚至强大到,当最后一轮胡九龄也捐十两时,所有人第一反应不是嘲笑,而是惊讶,他们惊讶胡九龄怎么会一反常态地捐这么少。而后面事情急转,他以胡家姑娘的名义捐了一百五十万两。不管是谁的名义,总之大家知道这钱是胡家出的。
胡家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本来这次募捐宴最大的笑话突然回归正常。先前隐藏在背后,那些只捐十两的商贾就显得打眼起来。
捐了十万两的商贾,这会不禁看向门边那些人,神色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胡老爷前面忍着,是为了最后一鼓作气。你们那?难道就打算拿这么六十两对付过去?
他们也不想啊!门边八位商贾如坐针毡。
而小侯爷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心凉个透。
“沿街报喜之人,按本候师妹方才所言,一个个、一字不差地来。”
一个个、一字不差,那岂不是孙老爷捐纹银十两、吴老爷捐纹银十两……刚才仪仗开道,游街报喜的阵仗他们也见识过了,隔着大半里地都能听到动静。这话要是传出去,他们还要不要做人?
终于离阿瑶最近的那个忍不住了,“小的……实在是手头不宽裕,就捐一万两吧。”
“如今家里实在没钱,孙某也出一万两。”
虽然昨日平王宴会他们被坑得不轻,但万八千的挤挤还能拿出来。虽然面子上不如捐十万两的好看,但总比顶着十两被游街示众要好。
人要脸、树要皮,有两个带头的,跟随沈家的八户人家全都改了主意,纷纷改成一万两。
“景……”说顺嘴的阿瑶顿了顿:“侯爷,可还要更改?”
这傻丫头,本候是缺那八万两银子的人?这八户商贾,前世把他家丫头欺负得那么惨,那些事他可一直记得。现在想用曲曲一万两银子买回颜面?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想到这他面容严肃,声音逼成直线:“本候话已说出,概不反悔。”
在询问景哥哥时,阿瑶心里也有些矛盾。前世阿爹去世后,就是这些人堆在胡家门前讨债,嘴上骂骂咧咧不说、甚至有人直接往胡家门口那对石狮子嘴里撒尿,种种逼迫人的手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只是对着她来也就罢了,胡家欠着人家钱,作为当家人她被人说两句也就忍了。可他们竟然用各种污言秽语辱骂阿爹,那会阿爹甚至还没出头七、停灵在胡家院子里没下殡。
这种辱及先人之事,即便隔着一世,每每想起来她都气愤不已。
她恨不得这些人丢脸,可征募军饷是景哥哥的事,她还做不了主。本来她还想软软地求一求,刚这样想,今早的怀疑浮出脑海。景哥哥心思那么深,谁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生生把嘴边带有偏向性的话吞回去,她尽量客官地问道。
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景哥哥能偏向她。
结果她听到了这样一句。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生气,所以他这到底是在帮她,还是觉得这些商贾出尔反尔,触犯了他的威严?
“哐当”一声,旁边商贾重重地摔倒在地。脸色发白,额头隐隐冒出虚汗,瞳孔涣散、嘴唇哆嗦着说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你也有今天!
这就是前世往石狮子嘴里撒尿的那位商贾,当时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丫鬟却告诉过她是何人。记忆中他当时神色何等嚣张,与现在瑟缩颤抖的模样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
心下快意的同时,阿瑶也隐隐明白了景哥哥的用意。
坐端正了,将各家明细写张纸条,汇总给前去沿街报喜之人。云来楼外声音很快响起,与前面五次“沈”字开头不同,这次是以“胡”字开头。
“胡家捐纹银一百五十万两……”
胡家?难道不是沈家?
街头巷尾正在议论此事的百姓纷纷惊奇,再三确定之后,多数人都开始夸起了胡家。其实经历阿瑶这几次事后,市井百姓也没那么容易上当。虽然方才有所怀疑,他们也没贸然说胡家坏话。这会听胡家一下子捐这么多,心下隐隐松一口气的同时,他们也开始尽情嘲笑方才说胡家不好的那些人。
事实摆在眼前,刚才不积口德之人,这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