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画中鬼(9)
依引商来看,无论范无救这一番话说得是真是假,他定是不敢在华鸢面前再说一遍的。以至于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莫名的有些想念已经离开的华鸢,好歹他在这里时,她也能清静清静。
“别理他。”拉了拉花渡的衣袖,她再未去看范无救的脸色。
可是当花渡真的带她进入那画中之后,范无救果然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三人循着这竹林里的一条小路,渐渐走到了那栋小屋的屋后。
这画虽是匆匆画成,可那画中的景致却让人忍不住连连赞叹。如今画外正是深夜,画内虽无日月,却也不算昏暗,引商扒着一根竹子站定,鬼鬼祟祟的向那竹屋望去,果然能够隐约看到竹屋里面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看那女子的打扮,倒不像大唐的人,想来不会是薇娘,而是那个女鬼了。
这时,花渡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往前走一走,看得更清楚一些。引商这才握紧了手里那几张道符往前走了走。虽说现在有花渡和大名鼎鼎的黑无常在这里,轮不到她出手做什么,可是凡事也总不能全指着别人来帮忙,自己还是要做好万全准备的。
几人又靠近了一段距离,这回总算是能看清屋里那两人了。程玦她自是认得的,而不出她所料的是,那女鬼果然容貌极美,即便不及姜慎的千般风情,也差不了几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怜的美人,正与程玦说着话的时候,竟像是神智不清一般,猛地伸手砸碎了屋子里的镜子,然后拾起那镜子的碎片向自己的脸划去。
程玦自然不能眼见着她这样做,不过动动手指就将她手里连同地上的碎片都收拾干净,然后放松了神情,好言好语的劝着她不要意气用事。
这还是引商第一次见到程玦待人如此“和善”。听苏雅说,这个总领狱官在阴司的名声之差足以与北帝一拼高下,恨不得被人说成“无恶不作”了。可是眼下,他的神情却不同于往日,总算能与传说中那个誉满天下的大才子联系在一起了。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生前的故人吧,而且是亏欠了许多的故人。
“程哥哥,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她明明就是个不明来路的妖怪……”
“她是个神仙。”程玦打断了她的话,“阿岑,我并非对她念念不忘,只是心知报仇雪恨无望,与其让你继续困在这画中不得超生,何不早日魂归地府,投胎转世呢?”
阿岑的心一下子凉了。
她盼了多少年了,三百年?五百年?还是几百年?总算是盼到了一个机会能从这画中逃脱。本想着如果那年轻书生真的能为她寻来解脱之法,她出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寻程玦。任是对方投胎转世了也好,仍被那个女妖精困着也好……她实在是不甘心啊!
想当年,她尚在闺中就有贤惠美名,每日为了她的美貌和家世前来求亲的人数都数不清,可她满心只惦记着少时有幸见过一面的程玦。到了能够订亲嫁人的年纪,便舍了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宁肯不要那份脸面也求着父亲去与程家说亲。后来,她总算是如愿以偿了,成了天下女子艳羡的对象。
只不过,世事难料,还未等她亲手缝完那身嫁衣,就传来程家退亲的消息,而且据说还与另一个女子有关。她一时沦为了京中的笑柄,羞愤之下,竟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从始至终,程玦都像是从未发生过此事那般,仍在家中与他的“妻子”厮守缠绵。
阿岑如何能不恨?可是她不恨程玦,只恨那个抢走了她未婚夫婿的女人。这股怨气让她的鬼魂徘徊于阳世,久久没能离去,直到那个妖精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收进了这幅画中,而且这画还是对方让程玦匆匆画成的。
她竟在这画中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恩爱情深!
怨恨将她逼成了现在这般,本想着若是陶胥不能为她寻来另一幅画,她就不惜杀了薇娘。可是就在这时,程玦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说,他对当年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情。
他不知道家中为他订下过亲事,也不知家中退婚,更不知道当年姜慎收入画中的那个女鬼是他的未婚妻子。直到几百年后的今日,他总算从他人口中得知了此事,然后很快想通了这一切。
订亲之事是父兄担心他被姜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彻底蛊惑了心智,擅自决定为他娶一个相配的凡人女子为妻。可是这事却被姜慎知晓了,她大概施了什么法术,让他在那段日子里懵懵懂懂不闻窗外事,直至她硬是逼着程家人去退了亲。本以为这样就解决了事情,谁知阿岑竟在羞愤之下自尽。
程玦还记得当年姜慎让他画下这幅画的时候,只说这是为了关一个恶鬼,他也没有多想。不过后来这画成日摆在他房里,他看着那画中女子泫然若泣的神情,始终觉得有些奇怪,便不由自主的画了那幅竹林图,算是留下了一个退路……
只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想通了这些真相又有何用呢?于情于理,他亏欠了阿岑不假,但若是为了这份亏欠,就让他去找姜慎寻仇,他还能让姜慎给阿岑赔命不成?
阿岑是自尽而死,就算是被姜慎逼死的,也并非她亲自动了手,他若去找她理论,她若心情好了,说不定会与他争辩几句,若心情不好,就会笑着让他尽管来报仇。
她何曾怕过他来找她寻仇?那个女人若是当真会心怀愧疚,何至于害他惨死?
他到底是怎样死的,就算是现在的阿岑百般逼问,程玦也没有说实话。他怕她听了之后更怨恨于姜慎,以至于无法消除怨念,永世不能超生。
对阿岑,两人有过少时的一面之缘,还有未曾圆满过的夫妻之缘,哪怕没有丁点男女之情在,他也心存愧疚的。若说他曾是这世上最意气用事之人,那现在不同了,哪怕是让他忍气吞声忘了这段恩怨,他也要送阿岑去阴司转世投胎,下一世事事如意,再不能落到这般下场了。
“程哥哥,你不明白。”明白了他的念头之后,阿岑忍不住摇了摇头,“若让我这就样忘了去过什么如意的日子,我宁肯永世困在这幅画中再不离开。你总是让我忘了这一切,可我怎么忘?我忘不掉……我怎么放得下啊!”
最后一句,不仅说得她自己声泪俱下,也让竹林中的三人心中俱是一惊。
任是过往如何悲苦凄凉,越痛苦也越难忘,抹去曾经的记忆,也许会忘了那些悲伤,可是……怎么放得下啊?
不知怎的,引商的脑中突然闪过了那日华鸢手上红线断裂的场景,她狠狠晃了晃头,想将这一幕晃出脑袋,可是即便闭上眼,那个人的一言一笑也仍会浮现于眼前。
朦胧迷茫间,她甚至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着,“你我在昆仑山初见时,你正年少,若论辈分道长,你合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而不是当了我的师弟。可是,自我见了你第一眼,就去求师父将你收在他门下,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很是决然。
就在花渡拍了她一下让她清醒过来之后,引商还在想着那女子话语中的悲凉之感。
她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却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次那般,悲戚更胜那女子。
“没事没事。”她虚扶了一下花渡的胳膊,往前走了一步,本想着去看看竹屋里的情况如何了,可是刚踏出这一步,恍然间便想起自己曾听过的一些传说。
据说,华鸢拜入昆仑山学艺时,他们那一门的门规极严,若师徒之间有了私情,天理不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也绝无可能成亲。
“……你合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可是,自我见了你第一眼……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语,到底是谁对谁说过的话,其实已经不难猜到了。
引商扶着旁边的竹子,几乎有些站不住。
在此之前,她全当那些往事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任是如何悲惨曲折也勾不起她的喜乐,可是直到今日朦朦胧胧忆起这番话语,才终是发觉,这一切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但凡是由一个“情”字牵扯出来的恩怨,如何还能断的清楚?
“八爷……”沉默许久,她突然开口唤了一声。
范无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确信她不是要害他之后,才犹豫着上前,“您有何事?”
“我想知道阴差都是如何彻底忘却过往的。”她无法面对花渡那诧异的神情,只能始终看向身后的黑无常,“我想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