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府,我的家,高墙大宅、深深庭院依旧,亭台楼阁、鸟语花香依旧,日升日落、人间烟火依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样的日子里,不一样的只有人。
我离开玉家的三年中,有人来,有人走,有人长大,有人衰老。或许时间老人,在每一个家庭里都派驻了一位特使,主宰着这一家人的生老病死,从不犯错,也从不留情。
二婶母刘氏和四婶母薛梅,已经仙逝;家里刚刚多了两个淘气的宝贝,承祖大哥的儿子玉达信,和承智二哥的小儿子玉达勇;承祖大哥的女儿玉芳菲,玉珀姐姐的女儿关玲玲,都已经五岁了;承智二哥的大儿子玉达仁也已经十岁,无痕姑母在他六岁的时候,按祖制为他请了私塾先生。父亲、三叔和三婶母更老了,各自过着颐养天年的日子。只有无痕姑母依旧掌控着这个家,也被家里的每一个人掌控着。
归家的我仍旧没有说话,因为我很失望。我的想象中,家里的人会用热情和笑容,来欢迎我归家。他们为了我的归家,应该忙碌了很久,准备了很久,更等待了很久。
但是,现实无情的摧毁了我的天真。上一辈的人只是派下人送来了无关痛痒的关心。同辈的人中,承祖大哥和承智二哥在店里,根本没有露面;露面的也只是匆匆的来,匆匆的走。小一辈的人,他们本来就不认识我。连莫言也只匆忙的为我传来了父亲的一句“好好修养”,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身边依旧只有越女,我倏然感到了轻松。我终于可以彻底放弃了,反正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愁里还有一个与她相知相守的爱人,可是,我的愁里却是空的,不知道老子说的“希夷”,是不是我现在的境界?
我如同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一般,不只是不说话,我开始无意识的拒绝进食,吃什么吐什么,甚至喝水、喝汤也一样吐得天翻地覆。只有无痕姑母守着我,为我请医研药,为我着急落泪。哦,对不起,我的无痕姑母,我不想看见您的眼泪,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
每天,我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太阳升起,月亮落下,月亮升起,太阳落下。我想,我是真的快死了,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轻松,活着真的很辛苦,生命对于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一切生命的迹象,开始从我的身上慢慢的剥离。我失去了哭的能力,说话的能力,和吃饭、睡觉的能力,最后,我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我面容憔悴,神情呆滞,目光散淡。是的,我快要死了。
玉玲珑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玉博文也是寝食难安,他真的很想守在女儿的身边,盼着女儿一天比一天的好。可是,他……唉……,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博文,你做什么呢?”
看着发热病似地,在书房中来回走动的玉博文,玉无痕的心里有些失笑,弟弟自小就少年老成,成年后更是沉稳有余,活泼不足,很少能看到他如此着急的样子。
“姐姐,您快请坐!玲珑的病怎么样了?”
“关心她,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
玉无痕知道玉玲珑天天临窗而立,就是在等待父亲能够来看望自己。玉博文沉默的低下头,玉无痕将一声叹息,留在了心里,
“博文,今天是和你商量,我想是时候了。”
“姐姐是想……。”
“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留住玲珑了。”
“姐姐,玲珑还年轻,您想好了吗?”
“当年,姑母也是这样留住我的!”
玉博文深深的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呆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您说,玲珑会原谅我吗?”
“会的,玲珑自幼丧母,父亲在她的心里是很重要的。”
“您看我和玲珑把事情谈开,如何?”
“你的事情,还是再等一等吧!”
这个世界上,玉无痕是最了解玉玲珑的,不只是因为她是玉玲珑的姑母,更因为她们有着相同的宿命。只有玉无痕看得见,玉玲珑的心还未死。心未死,则心有不甘啊!
正是,可怜春半人憔悴,雨骤风狂对花泪。
痴问苍天何处去?寒鸦呜咽倦归家。
黄昏里的玉府大宅,仿佛一只在阳光下晒懒的猫,半睁半合的眼睛,似看非看,慵懒而高贵,柔和而宁静。
我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空空的眼睛里是红红黄黄的秋。我的头无力的靠在秋千架上,空空的心里反反复复的一句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是我认为最凄凉最无助的一句诗。
“玲珑,来姑母的房里,好吗?”
无痕姑母浅淡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小心。我点了点头,越女弯下腰,轻轻的扶起我,我是飘着来到无痕姑母房中的。最近,我总感觉一切事物都是飘在半空中的,我在飘,房屋楼阁在飘,连天地都是飘着的。
“越女,你就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的,姑奶奶。”越女把我安置在床上,并把我的姿势调整舒服后,躬身退了出去。
“玲珑,把它打开。”
无痕姑母递给我一个紫檀木的长形盒子,因为历史的久远,盒子的表面已经变成了黑红色。我吃力的坐直身体,接过盒子,把它夹在两腿中间,然后,小心翼翼的拉开盒盖。
一团翠绿色的轻烟扑面而来,我的眼中倏尔失去了别的颜色。一位绿衣少女亭亭玉立,衣袂翩然的伫立在我的面前。耳边,飘进无痕姑母浅淡伤感的声音,
“玉如意,玉家的传家之宝。”
无痕姑母的声音,重重的撞进我的心里,我倏然兴奋起来,屏息静气的凝视着手中的玉如意。一种久违的真实感,慢慢爬进我的心里,心里有种东西在蠢蠢欲动。我紧张的捧着盒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我一寸一寸的看过去,她的每一个纹路,每一处凹凸,每一点变化,我都要刻进头脑里。汗,从鼻子尖上不停的冒出来,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你就是我的命呀!”
玉无痕的心里轻轻的松了一口气,玉玲珑终于说话了。她坐在床边,淡淡的说,“从现在开始,玉家就交给你了。”
“姑母您……”
“你是玉家的掌家,要用生命守护玉家,守护玉如意!”
我茫然的呆看着无痕姑母,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头绪。无痕姑母微笑着轻轻揽着我的肩,温柔的轻抚着我背后的长发,在我的耳边轻柔的说,
“玲珑,不怕,姑母在!”
无痕姑母还把玉氏的族谱和宗祠的钥匙交给我,其中,还有一本小册子《女儿醉》。上面记载了玉府历代女掌家的出生、属相、姓名以及哪年掌家,何时亡故。我不太明白,为何要醉?又为何事而醉呢?
《女儿醉》的第一页上写着,“女儿玉结绿;出生明永乐三年乙酉年,腊月二十三日、辰时;属相鸡;掌家明洪熙元年乙巳年;卒年明弘治十六年癸亥年;享年九十八岁。”
默默的读着,我发现,玉家历代的女掌家几乎都很长寿,不过,也有很年青就亡故的。比如,“女儿玉冰玉;出生明天启二年壬戌年、二月十二日、午时;属相狗;掌家明崇祯十二年已卯年;卒年崇祯十四年辛巳年;享年十九岁。”
关于无痕姑母是这样写的,“女儿玉无痕;出生清光绪四年戊寅年、正月十八、亥时;属相虎;掌家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
翻过这一页,是无痕姑母清秀的蝇头小楷,写着,“女儿玉玲珑;出生清宣统元年己酉年、四月初九、戌时;属相鸡;掌家民国十九年庚午年;”接下来,就是关于玉如意的传说和秘密。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玉府的“掌家姑奶奶”,无痕姑母被称为“老姑奶奶”。实际上,掌家比想象中容易一些,最少,维持家里的现状并不困难。对于我,掌家的最大好处就是,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穿裤装了,再没有人敢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白依依用一种很淑女又相对舒服的姿势,坐在琢器堂的议事厅里,等候玉玲珑。她知道,玉玲珑一早就去了玉器行,晚膳都没有回府吃。不过,今天她一定要等到玉玲珑。白依依极其精致的五官,都随着她的心思变化着,她在想,“今天的这一步棋要是走好了,以后,我就可以横着走啦!”
“大嫂,您找我有事吗?”我扫了一眼白依依的表情,低头喝着越女递上来的茶。心底浮现出另一张脸孔,那是我今生第一个梦魇。
被玉玲珑冷冷的,打断了白日梦的白依依,满脸堆笑的讨好着,“玲珑呀!大嫂知道你的辛苦,要不是此事关系重大,大嫂是不会来打扰你的。”白依依漂亮的大眼睛里,倏而充满了泪水,诉说着主人的一片情意。
我心里暗自发笑,白依依的变脸绝活,还真是让我不得不佩服她。恐怕连川剧变脸绝活的泰斗们,也要自叹弗如啦!
“大嫂,您别客气,有事您尽管说吧!”
“这……”白依依仔细的查看屋里屋外,然后,莲步款款的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对我耳语。
“大嫂,此事可有证据?您不要误听谗言。”惊讶无比的我,用指甲抠着掌心,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冷静。
“玲珑,大嫂可是亲眼所见。”
“您亲眼所见?”
“是啊!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带你去。”
“不必,此事,我自会处理。”
“玲珑,你可不能……”
“大嫂,对于我掌家有何不满,大可以明言。”
“没有、没有,那……大嫂就等着你消息吧!”
白依依扯动着一脸的假笑,匆匆收场。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的惶恐汹涌而出。事情如果真如白依依所说,还真是难办了。
我和关起远面对面的坐着,我开始费劲的和他兜圈子,“关起远,你知道京城里,可有赌玉的场所吗?”
“回姑奶奶,有。”
“有几处呀?”
“回姑奶奶,小的知道的有四、五处。”
“咱们家,可有人赌玉吗?”
“回姑奶奶,我……”
“关起远,你从来不对我说谎的。”我忽然失去了兜圈子的耐心,直接问他,“二爷赌玉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关起远立刻站起身,低声对我说,“回姑奶奶,小的知道,老姑奶奶也知道。只是,老姑奶奶一直压着,也警告过二爷。”
我狠狠的将茶盏墩在桌子上,茶盏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高八度的声音,带着岔音冲出口,“关起远,这么大的事情,你竟敢隐瞒我!”
“回姑奶奶,是老姑奶奶吩咐的。”
我失神的发着呆,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恐慌。我如今该怎么办呀?难不成,真的把承智二哥一家赶出玉府?剥夺“玉”姓吗?可是,如果不按祖制办,白依依一定会,不依不饶的闹个鸡犬不宁。而且,要闹的绝对不止白依依一个人。我,既无无痕姑母的威仪智慧,也无李淑媛的假仁假义,恐怕是压制不住了。
我心烦意乱的走进,父母亲原来居住的院落,现在,这里是我的花圃。又是落霞满天的时候,挺无痕姑母说,我就出生在落霞满天的时候。北平深秋的黄昏,带着迷惑人心的慵懒。落霞洒脱、夕阳婉约、落叶已黄、枫叶已红。花圃里绚烂的花朵,成了秋天里最后一抹妖冶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