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微缓步步入斋房内, 闻到一股宁静悠远的檀香, 阳光透过窗纸映在屋内,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 让人身心都沉静下来。
叶青微转身走入内室, 只见一素白僧袍的光头和尚正背对着她, 他口中念着佛经,指尖捻着菩提珠, 清朗的声音与袅袅升起的檀香融为一体。
“大师?”
佛经声止,菩提珠也不再转动。
“阿弥陀佛, 不知女檀越想要向贫僧询问何事?”
叶青微低声道:“大师为何不转过身来?还是不愿见我, 还是说你我相见的时候未到?”
无色双手合十:“贫僧不知道女檀越何意。”
叶青微轻笑一声, 这一声娇笑犹如勾引圣僧坠入魔障的妖魔之音, 她缓步轻易,悄悄靠近他的身后。
无色道:“贫僧只是行走不便,不能随意转身而已, 没想到竟会引来这般误会。”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叶青微已然走到她的面前, 叶青微居高临下瞧着他的面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面如敷粉,唇红齿白, 眉间一点朱砂痣, 偏偏又一脸禁欲悠然,活像个高坐莲花宝座上的得道高僧,可若真的是得道高僧就不会用金线穿着菩提珠,脚上穿着金丝玉屑珊瑚珠的鞋子了。
叶青微忍不住露出一抹轻视的神色, “富贵和尚”这个称号果然没有叫错。
“阿弥陀佛,女檀越在看什么?”无色没有抬头,没有看她,轻声询问。
叶青微笑道:“我在看大师僧衣上的坏色在哪里。”
佛教对僧人的衣物是有要求的,不能穿上色或者纯色,新衣必须要有坏色,这是要教导僧人不要执着于穿着。
无色微笑:“当然有,只是檀越你没有注意到罢了。”
骗子!
叶青微伸手去碰他的僧衣,无色法师如临大敌:“女檀越切莫如此,贫僧可一点也不想与你身上的因果有所牵扯。”
叶青微施施然放下手:“你终于不装了。”
无色闭着眼道:“当年一失足成千古恨,贫僧已经遭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这我就听不懂了。”
她蹲在他的面前,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却紧紧地凝视着他,无色不慌不忙,就不看她。
“既然你能够起死回生,逆转阴阳,那能不能让我青云直上呢?”
无色笑了一下:“你还想要怎样青云直上,上天吗?”
“你这和尚说话真毒。”
“阿弥陀佛,多谢女檀越夸奖。”
叶青微声音放柔,继续道:“好了好了,我刚才是在跟你玩笑。”
无色道:“贫僧也知道女檀越是在玩笑。”
真讨厌,她的拳头好像全都打在了棉花上一样。
叶青微双手合十,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像是虔诚的信女,却不拜佛只拜他,她轻声问:“我接下来说的是认真的,有没有让陆谨言恢复的方法?有没有让李萌重新回到此世间的方法?”
无色没有说话,叶青微也一动不动,两人像是在比拼着耐心,看谁是最后忍不住的那个。
室内的香气也仿佛有了重量。
终于,无色缓缓道:“你不恨吗?”
“李萌他可算得上是毁了你。”
叶青微睫毛如蜻蜓点水一般,微微一颤:“转世为人,我已放弃前世种种恩怨,我只要看着我想要的就好了。”
无色道:“没有,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要太贪心,小心什么也得不到。”
叶青微笑:“无色法师你可当真是个神棍,问我想要知道什么,到头来却什么都不解决。”
“那你还对神棍要求这么多?”
叶青微一噎,起身就要走。
“想必你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路,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的机缘在四年后。”
叶青微看了一眼他消瘦的肩膀,突然抬起手在他的肩上揉了一把,把他齐齐整整的僧衣给揉乱了,这才头也不回的离开。
无色法师待她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睁开眼,却正与她四目相对。
无色:“……”
他怎么就忘了,叶青微聪明,武功又高,还不老实,总是出其不意给人一下。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毫无知觉地腿,哑声道:“这腿是因为我吗?”
无色笑道:“女檀越,自作多情是种病,要治的。”
她又戳了几下,隐秘的情感压在眼底,口中却毫不客气道:“骗子大师,你就嘴硬吧。”
无色:“阿弥陀佛。”
“我可真走了。”
“贫僧就不送了,女檀越小心,别被狼崽子们分食入腹。”
叶青微笑得意味深长:“大师你懂得挺多嘛,夜深人静时都念的是什么经啊?”
“无色无色,大师你真就不色吗?”
无色:“……”
叶青微扳倒一局,大笑离去。
院子里的郎君见叶青微笑着出门,都一脸莫名其妙。
“莫非大师说了什么趣事?”
叶青微捂着嘴点头:“趣事?当然有趣。”
这么一说,他们就更加好奇了,正想要凑上前再多多聊几句,叶青微却翩然远去,又将这些一片芳心错付的郎君们甩在了身后。
叶青微找到了正站在院子外聊天的叶明鉴和崔令。
崔令笑道:“阿软不在院子里再待一会儿?”
叶明鉴瞪了崔令一眼:“别教坏孩子。”
崔令摸着鼻子,露出无辜又温和的笑。
“爹,无色法师解决了你的问题了吗?”
叶明鉴道:“我只是问了问王子夏的事情,无色法师说他本想收弟子,却发现两个弟子都不太理想,就没有收,结果,王子夏还不肯死心,一路追着非要法师收他。”
“他这又是为什么?”
“大概是无色法师的名头太大,王子夏想要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只要靠着个枝头了。”崔令补充道。
叶青微又道:“昨晚爹爹就把计策安排好了吗?”
叶明鉴道:“是,那位魏无敌倒是个不错,若是他能将这件差事办好,我便为他寻一个更好的出身。”
崔令补充道:“大丈夫当沙场扬名,总是跟着你们也不是个事儿。”
叶青微看看叶明鉴,又看看崔令,疑惑道:“我觉得你们今天古古怪怪的。”
崔令笑道:“那是你爹终于要学崔叔一样退隐江湖了。”
叶明鉴:“喏,你这厮好不要脸,谁学你了,也不知道是谁跟在本人的屁股后面非要结伴呢。”
崔令摊手:“我一个孤家寡人,还在世的好友不过两三个,不找你找谁?”
叶明鉴笑:“好,那就可怜可怜你。”
他转过头来看着叶青微:“爹知道你一向有主见,你是怎么想的?”
风吹树,树影摇曳在她的眼底。
叶青微将碎发抿到耳后,微笑道:“大师说我的机遇在四年之后,我也想先陪爹娘几年,待到江湖重出之日,必将是风起云涌之时。”
叶明鉴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好大的口气。”
崔令摸了摸她的脑袋:“倒也真令人羡慕,阿明,你我真的老了。”
叶青微观这二人,一个仙风道骨,一个温柔君子,虽然岁月在两人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却无损两人的魅力,就像是两坛不一样的酒,散发出不一样的幽香。
叶青微撒娇道:“哪里老了,爹和崔叔可是永远不老的。”
崔令轻声笑了起来,他目光温柔,宛若柔波中的睡莲:“阿软太会说话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无色法师的吗?怎么就信了他四年的话。”
叶青微微笑不语。
她能站在这里多亏了他,她虽然嘴上说不信他,其实心里明白无色作出的牺牲,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这么做,但他希望她不说,装作不知道,那她也只能做个没心没肺的受恩之人了。
叶明鉴则用眼神示意墙内众位郎君,平静道:“自己惹得债,可要自己还。”
叶青微默默鼻子,笑嘻嘻道:“我看他们都是学业太轻松才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世间诱~惑这么多,他们经历的多了,大概就不会执着了。”
叶青微口气凉薄,笑容温婉。
叶明鉴无奈道:“阿软你可真是……”
“爹什么时候离开?”
“越早离开越好,”叶明鉴转头望向崔令,“接下来就麻烦你带他们回长安了。”
崔令笑:“阿明你的委托,纵然长安对于我来说犹如龙潭虎穴,我怕也是不得不闯上一闯了。”
“我不欲令你为难,你不必如长安,人带到就好。”
崔令点头。
昔日帝师叶明鉴,终于要归隐山林,逍遥一生了。
崔令压低声音对叶青微道:“崔叔只提醒你一句,少年人虽然看上去极易动情,但若是真的遇上了钟情之人,怕是不会轻易回转心意,若阿软躲着他们,他们这股汹涌的热情憋在胸间,再见你时,你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他是真心将她当作了心爱的晚辈,才会说这些话。
叶青微笑盈盈地蹭了蹭自己娇嫩的脸颊,美的像是一朵带着露水的蔷薇花。
“真的会有人舍得我吃苦吗?”
她嫣然一笑,小小年纪便已经显露出以后的天香国色。
崔令微愣。
是啊,她有如此美貌,又如此聪明,偏偏又如此善谋人心……谁又能令她吃得了苦?
崔令哭笑不得:“阿软你可真是个宝。”
叶青微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崔叔的担忧我都知道,您就放心好了,不是每一个人都痴情如崔令,如叶明鉴,如卢庸的。”
“你居然敢直呼长辈名,小心被你父亲听到。”
叶青微双手捂着嘴,娇俏地眨眨眼:“崔叔是不会跟我爹告状的是吗?”
黄墙青瓦,两人相视一笑,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四年之后,江湖再见叶青微,必然是尤物惑人忘不得,不如不遇倾城色。
回到客栈后,叶明鉴宣布会在城中休息几日后从另外一条路回长安,让众郎君现在可以随意在城中玩耍。
叶青微又偷偷去找了陆谨言,甚至想要将陆谨言带在身边,可是,陆谨言却不肯离开这里,像是被这座城锁住了魂,离不开,逃不掉。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凄楚地望着叶青微一直掉泪。
相见不识,相爱不知,相守不能,相忆不成。
此生只能错过。
一天夜里,叶明鉴留了一封向陛下谢罪的书信,便带着澄娘和叶青微归隐山林了。
怒、伤、恨、爱……一切都只会是四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