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日当空, 疏影横斜。
淡淡的桂香中,七弦琴的琴音清幽婉约,转承之处,优雅轻灵的琵琶细若柔丝的依附过来,两音相加,如细雨化春泥, 如晓风拂杨柳,如双燕向南归。
一只鹧鸪停在了屋檐上,黑晶石般的眼睛转了转, 还看见一个身材修长, 容颜柔美的黄衫女子在音律下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魏嫂手捧着一封家书站在屋檐下,目光中正平和的看着她的小姐,少爷, 以及小小姐, 品味着浮生悠闲。
一曲终了, 弹七弦琴的李斐身心舒畅,左手提起一把红宝石釉壶,左手翻过三只杯子, 斟满了三杯桂花酿, 举起一杯就唇, 一饮而尽, 神情惬意。
着黄衫的林禾将水袖一折, 顺走了一杯, 卧与美人榻上。
李月放下琵琶,魏嫂轻声走近,递上家书。
是乐氏写于六月,通过驿站,传递了四个月才到达京城的书信,信中记叙了一些琐碎的家事,有喜有忧,中间一个字写得分外凝滞,然后徐徐说道,李老太太的眼睛这一年越发不好了,给李老太太治疗眼疾的大夫说,老太太或许是年底,或许是明年初,会彻底失明。
乐氏又道,老太太心明,并不以为忧,只是她揣摩老太太的心意,在失明之前,还是想看一看未见过面的女婿和孙子。不过乐氏也说了,如今各人有各人的家业,孩子还小,不需要刻意南归,但求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以慰心愿。
李月阅过,李斐接了家书,坐在了美人榻旁边的小杌子上,和林禾挨着头一起看信,看到李老太太小心掩饰的思念,李斐轻蹙起了眉头,深感有愧。
李月已经三年不归家,若非她嫁了赵彦恒,李老太太也不至于小小的心愿都要遮掩。
林禾一指抚平了李斐的眉心,浅浅一叹,道:“老太太老了,早晚有那么一天的。”
老太太的眼睛早十几年前就得了翳,当时的大夫还说老太太五六年就会看不见,如今过了十一二年,已经是子孙们尽心呵护的结果,至于没见过面的女婿和孙子,老太太其实不是在意陈介祺和李邈,而是在失去光明之前不放心自己情路坎坷的女儿。
如今老太太还不知道陈介祺的真实身份,就已经够不放心的了,小了八岁,安南王室后裔,落草为寇,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永远留在李家,做个赘婿!
李老太太是最寻常不过的老太太,她看重的不是如火如荼的情爱,而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悠悠岁月,一个贴心贴意的丈夫,一群孝顺上进的儿孙,这才是一个女人的幸福。
只是她的女儿,她的孙女,她们的幸福好像注定了,离她的期望越来越不同。
李月又怀抱了琵琶,玉容沉静如水,对魏嫂道:“去寻一位善工人物的画师吧。”
语罢,青葱十指拨动,音声宛如点滴雨珠落上树叶,一片凋零。
午后,陈介祺是知道他要入画了,好生打扮了一番,以玉冠束发,眉若刀裁,眼若朗星,抱了穿着蝠纹大红衣的李邈坐在李月身边,道:“我颇认得几个好大夫,已经着人去请了,必请过去。”
给老太太调理身体的大夫是黔国公府供奉的大夫,其医术在西南已经数一数二,所以老太太的眼睛已是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不过李月没有拒绝陈介祺的心意,道:“我也不说多谢了。”
陈介祺一手抱着胖儿子,一手握住李月的柔荑,笑容俊朗,道:“是我应当应分的。”
魏嫂引了一位年轻的画师入内,此人虽是年轻,已经是翰林院画待诏,这就好比太医院的御医,其技艺自然已经纯熟,寻常百姓都是请不起的,当然了,不用说女儿女婿,李月也是京都赫赫有名的人物儿,绝不是什么寻常百姓。
画师在庭院中摆了画架,李月穿了一件淡蓝色兰草长裙,身披同色的水薄烟纱,低头耐心的哄着李邈乖乖坐好,肌肤细腻如玉,气质亲和温婉,充斥了人间烟火气。陈介祺自知太过年轻,特意挑了一件玄色圆领长袍站在李月身后,微微折腰,把正脸面对着前方,同时也给了妻儿一个环抱的姿势。
小孩子屁股长角,一向是坐不住的,画师抓紧着先把孩子的脸部特写画了,李邈在李月的膝上扭啊扭,拍拍手,身子向前倾奶声奶起的叫:“姐姐,姐姐!”
李斐住了些日子,到底是有所收获的,李邈终于是会叫姐姐了,而且整天姐姐,姐姐的不离嘴。李斐含笑着依言走过去,进入了画师的视线,那位画师一愣,此乃旧相识,千里迢迢来京城学画的曾波臣是也。
作画继续,要画三个人的全身像,且要把人物画得神形具备,秋毫毕现,不是一时半刻可以画成了,曾波臣更多的是观察布局,领会画中人物夫妻恩爱,母子慈爱的情态。
陈介祺是个气质出众的人,他的身上,早褪去了伪装成山匪的痞气,也蜕去了俊脸书生的稚气,而展现出了自幼身居佛寺的谦和与王族血统的高贵,他十分郑重的对曾波臣道:“请你竭尽全力,我希望这是一幅可以传世的画作。”
曾波臣颔首,画笔不辍。
李月微微侧头,看到陈介祺俊逸的侧颜,李月想她也不是靠着男人存活于世间,所以在男女情|事上,她没有自守,甚至可以说,她是过得恣意了,但是朱钦之后,也只有陈介祺,让她想和他生一个孩子,而且还很顺利的怀上了,生下了一个儿子。
李斐站在外围,看到了母亲的目光中,有一种掩不住柔和的温情。
李斐的手上,还抱着敦实的李邈,这不是一个女儿,这是一个儿子,是可以继承家业,乃至可以继承王位的儿子。
想象到朱妙华那种,可以说是自私自利的女人,为了儿子的前程,哪怕是忍受了母子分离之苦,也把儿子留给了范家,李斐就可以感觉到,她的这个弟弟,会成为她的一个威胁。
是夜,李月和李斐拥被而眠。
和寿春公主说过的话自然是对景王的讽刺,李斐之所以不回襄王府,理由再简单不过,她就是想在娘家小住而已。只是这样的人之常情,对于出嫁女来说,总是显得不合规矩,何况她贵为襄王妃,在这种事情上就更加没有自由了。但是李斐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她和赵彦恒,有一辈子的时间相守,她和母亲,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怎地还不睡?”李月枕臂,也是全无睡意。
李斐侧着身,睁着眼,双眸一动不动,待到眼睛酸涩了,才眨了眨道:“这几年,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亲人成为了亲戚,走动得少了,也与我生分了。”
李月浅笑道:“枝芽伸了出去,大家有了小家,这也是难免的,存乎一心即可。”
李斐并没有得到安慰,道:“就算是母亲,也和我生分了。”
李月垮了笑容,在被子底下握住了女儿柔软的掌心,道:“你长大了。”
“是因为我嫁了赵彦恒,嫁入皇族的缘故。”李斐和李月错开了视线,伤感的说道:“所以有好多事情,没人告诉我,也不愿意让我掺和。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就说现在你们筹谋着给祖父和三伯平反的事,明明是我应该尽心尽力的事,因为身在皇族,身为王妃,就没有了立场。”
“想当年,魏国公被太|祖皇帝赐死,魏国公的两个女儿先后做了王妃,前者是国事,后者是家事,国事家事不能混为一谈,所以你不必有所自责。”李月低头凝视李斐的眼睛道。
“魏国公的两个女儿,也仅仅是王妃就做到头了。”李斐知道赵彦恒要当上皇帝,还有一道坎,而她就是那一道坎。念及此,李斐颇有些焦虑的做起来,道:“便是不提及先人,此事也是涉及了……彦恒与我的身家性命!”
李月挑眉往上望道:“你站着的位置,你不言不语,有人也能领会出千言万语。”
二十年前,当朝首辅李泰卷入太子谋逆案而被赐死。试问李泰当时已经位列首辅五载,位极人臣,协助太子谋反能有什么好处?所以明面上是那么一件案子,实际上,绝不是那么简单。
“好,莫谈国事,只论家事。”李斐低头,眼中含泪道:“此事之后,母亲会和陈叔离开吗?”
李月望着窗外空寂的夜幕,说出了她的悲愤:“位极人臣,权倾天下,也会有家破人亡的一日,盖因为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
抛开离家的感伤,李月并没有留恋这片王土,甚至可以说是受够了做这片王土上的王臣。而和陈介祺去了阿瑜陀耶,国小也是国,一个完全独立的王国,李月会成为阿瑜陀耶的王后。
不论男女私情,这也是李月的野心。
何况,还有李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初的李斐,是李月被迫,甚至是狼狈的离开,她没有办法回头,只能带着李斐远避南疆,而现在,选择权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选择给儿子一个更好的未来,所以,待这一切尘埃落定,她会和陈介祺,前往阿瑜陀耶。
当然,这一个理由,就不好对女儿说了。
不说李斐也懂得,眼泪轻悄悄的从她的脸上划过,她尽量的表现出了接受,道:“母亲,也给我留一幅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