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廖夫人当然和邓老太太谈崩了,廖夫人也毫不客气,在羞辱了邓老太太一顿之后,命林氏等仆妇把邓老太太架出去。
“罔顾亲伦,冷心冷肺的东西……”
邓老太太尖锐的谩骂声因为被林氏捂住了口鼻而停止,然顾家的人,顾胡两家宴请的宾客都已经听见了这边的争执。顾家的男人及男宾们避开,女眷们都出来围观了。
廖夫人撸起袖子盖过邓老太太的嗓音对骂道:“我姐姐十里红妆嫁入你家,庄子,铺子,名贵的器物,在死前全部填了你家这个无底洞。我的亲姐姐软的像一滩泥,已经被你榨干又踩死了。开口一万两雪花银,被褫夺了爵位的人家,你老是要把两个姐儿,还当侯门千金养着……”
李月这时过来,向廖夫人耳语了几句。
“比她娘刚强些了。”廖夫人露出赞许之色轻道,立时将后面一番话改了改,目向顾老太太,顾家大奶奶三奶奶及十来个宾客又大声道:“我亲姐姐留下的骨血,我岂有不顾惜之理。各位在场做个见证,自本月起,我每月往邓家送十两银子,虽不能让姐俩儿锦衣玉食,也保她们不愁吃穿用度了。将来择下了夫婿,我再为她们姐俩儿添妆。”
邓老太太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邓家哪儿哪儿都需要银子,十两银子塞条牙缝也不够。还添妆,这得先有一笔嫁妆才有所谓的添妆,两个赔钱货,养得那么大,没了用处还得赔一笔嫁妆!
奋力一争,邓老太太挣脱了林氏的钳制,怒骂道:“寥氏,你是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当叫花子打发啊……”
这时默不作声的顾老太太扫了两个儿媳妇一眼,管家的顾大奶奶会意,出声道:“想我顾家三代十余口,每个月不到五十两的开销,敢情都是叫花子了。”
顾三奶奶和声道:“人家是侯门小姐,金莼玉粒养大的,非我等小门小户可比。”
一位比顾老太太年纪还大的老太太摇头道:“邓家早先就是太靡费了。”
又有一人道:“每月十两,两个女孩子吃吃喝喝且用不完,还能扯几尺布做身衣裳。”
“你们!”邓老太太气得眼前发昏。
往日权势加身,别人有什么公道话都含在嘴里憋着,现在就不用顾及那么多了。
廖夫人挥了一下手道:“请邓老太太出去吧。”
邓老太太是被拖走的,她眼角的余光看见廖夫人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讥笑。
“呵呵呵,痛快!”过后当着李月的面,廖夫人也毫不掩饰心中的快慰,在离开顾家的马车内畅快的说道:“我当日之屈辱愤恨,算是如数回敬了,当真痛快。”
李月回顾了邓鲁莹邓鲁芜欲言又止的神情,道:“邓三姑娘,邓四姑娘还是想见你一面。”
廖夫人表情一滞,随后生气的和李月说道:“不见!她们是邓家的骨肉,我本不愿去大包大揽了过来,死老太婆还想一万两卖给我。”
李月淡淡道:“怎么样的人家都有卖女儿的,养了十几年,女儿是家族的私产,没得白白给你,这也无需生气。”
廖夫人笑道:“李姐姐,比起二十几年前,甚至比起去年,你的脾气是柔和许多了。”
这当然是一种反讽,然而姓氏和宗族压在头顶上,世道就是这样,谁也没有把邓鲁莹和邓鲁芜救出苦海的义务。
李月凝重的说道:“天地君亲师,顺序已经严苛的摆在那里,本不能冒犯,也没有惩戒。”所以邓老太太摆明了卖亲孙女,除了言语上辱骂她一回,也不能就此事惩罚她,要她怎么样。
廖夫人似是来了兴趣,说道:“经过了这么些事,她们若能刚强起来,去冒犯她们的亲祖母,我会为她们撑腰的。”
一个月送十两,每月廖夫人至少要盯她们一回,邓鲁莹和邓鲁芜只要在那个家里学会反抗,失去了侯爵招牌的邓家,廖夫人是能为她们姐俩撑腰的。
李月不再说话。天地君亲师,一层一层往上算,越加不可冒犯,而李月已经将深埋在心底二十年的犯上之心释放了出来。
“李姐姐,寡妇改嫁,不算是一种冒犯吧?”廖夫人略带了笑谈,把改嫁两个字说了出来。
说的有点突兀了,李月怔住了。不过一个和离,一个守寡,都是长年没有过丈夫的女人。李月能够体谅一个丈夫对于女人的意义,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所以李月宛而一笑道:“贞洁烈妇那一套不可强求,还是先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要紧。”
廖夫人深吸一口气,缓缓的说道:“若是我心慕朱四哥,对你是一种冒犯吗?”
朱四哥,李月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朱钦行四,李月不由回想了一番青葱的岁月,才意外的说道:“我没有看出来,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意。”
李月无心去看,确实是没有看出来。
廖夫人苦涩的说道:“有二十多年了。只是二十多年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官之女,配不上宣国公世子。当年又有姐姐,我自然是无立足之地的。南北相隔,这么些年过去了,如今同在京城,我……我还是想去看看他,若能时时看到他便好了。”
后半截软糯的吴音轻浅,似柳絮飞落。廖夫人的脸上没有女性的腼腆羞涩,而是带着一种烟雾般的惆怅和摇曳的欢畅。
因为不得不隐藏二十几年而惆怅,因为终于把这一颗压抑了二十几年的隐秘内心表达出来而欢畅。
李月刻意的注意了自己的呼吸,浅浅的吸进去,缓缓的吁出来。
显赫的家世,俊美的模样,年少那会儿,神采飞扬,如今三十七岁了,往那一站便光华四射。
许家的表妹?李月所经历过的就远不止她一个。府里的丫鬟,下官的女儿,李月和朱钦在一起的那些年,就打发了好几个。表现的再淡定吧,也只有李月自己知道了,总有气到肝疼的时候。
因为自己喜欢,就不允许别人喜欢,所以就会生气。
从十岁出头到现在,朱钦都那么招女人喜欢。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月仔细的体会自己的心情,似乎生不出气来了。
低头一笑,眼角微微弯起一个上翘的弧度,李月的目光中一片宁静:“能喜欢这么多年,倒也难得。”
廖夫人不太确定李月的情绪,微俯下身,道:“若朱四哥能和姐姐白头偕老,我绝不会出现在你们二人眼前。”
廖夫人出现的时候,朱钦和李月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既然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李月当然是有这份胸襟的,轻笑道:“我与他再无干系,你无须一而再的看我的意思。”
廖夫人还是有所顾虑的,轻轻地说道:“这两三个月都没有见过陈姐夫……”
话未说完,李月秀眉一蹙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廖夫人闭上了嘴侧过了头,微微一笑。放下的人可以提,放不下的人才提不起来,李月这一边的顾虑应该是真的没有了,至于宣国公那一边,再多的家族看重朱钦,再多的女人仰慕朱钦,都阻止不了廖夫人放手一争。
她廖云彤,只是忌惮李月一人而已。
马车平缓地又行驶了一段,一叠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触碰了车璧,发出声响。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车夫没有反应过来。车厢内,李月双眸一沉,在狭小的车内一个走步,就把廖夫人挤到了角落,与此同时,右手一挥,寒光一闪,一只袖箭射了出去。李月追上箭影,握住箭尾,奋力一刺。
追加的力道让箭身完全穿透了车璧,飞了出去。但听得一人哎呦了一声。两匹同向而行的马慌忙的停住了马蹄。
廖夫人扶着挤歪的发髻缩在角落,李月紧紧的绷着了神经。
都是身价非凡的人,谁知道会遭遇到这样的袭击!
“李夫人……”
一个低沉的男音,带着一种似叹似笑的调调,让李月完全放松了下来。
廖夫人看着李月垂下来的双肩,也慢慢的坐正了身体。
李月一把掀翻了车帘,毫不客气的怼道:“我不想被人惊扰,也不想伤了尊驾的贵体,所以请大将军自重。”
廖夫人微微的挡住了刺眼的光芒。
车辕之前的男人肤色黝黑,轮廓深刻,鼻梁高挺,双肩宽展,腰背笔直。他和朱钦有些相似,年纪也差不多,那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扑面袭来,把廖夫人看得愣了一下。
那是大将军郭坤,年纪虽然比朱钦还大一岁,却是朱钦的亲外甥。
郭坤抬起左腿踩在车辕上,身体往前倾斜盯着李月笑道:“两年多不见,李夫人风采依旧!”
李月轻嗤道:“是依旧伤不到你分毫才对。”
郭坤百战功成,李月的身手确实了得,和郭坤在战场上淬炼出来的本事还是不能相比。
“两年多不见,李夫人生了一个儿子。”郭坤肆无忌惮的打量李月的身段,眼神有过片刻的阴沉,又重新恢复清亮,带着轻微的笑意说道:“我是没看出来,夫人依然……”
掀上去的车帘又甩下来,横扫过郭坤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