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燕信道,她的屋子东北角设了一张剔黑填漆六万纹香案,自左向右安放着上清,玉清,太清三位道家祖师的紫铜雕像,一樽白玉弦纹香炉点着三支线香,青烟袅袅。
今天孙玉燕为石氏母子默写卷经,她俯跪在三清祖师面前,跪坐在地上,弯腰执笔,就那么跪着写下一字字经文。
人死者,大剧事,当大冤之,叩胸心自投擗也,力尽长悲哀而已,此亦无伤生也。
夫人死者,乃尽灭,尽成灰土,将不复见。
今人居天地之间,从天地开辟以来,人人各一生,不得再生也……
这是道家的《太平经》,孙玉燕倒背如流。
墨汁滴滴落下,连着孙玉燕落下的泪水,把字迹晕染开来,毁了一卷秀气工整的经文。孙玉燕含泪看着三位祖师的铜像,执笔的手紧握,指骨发白!
人人各一生,不得再生也。
孙玉燕长久的瞩目着铜像,似哭似笑,面部的表情诡异的浮动,是她的心在动。
三清祖师在上见证,她从前往后,从未想过要取了石氏母子的性命。事实上,这两年她虽然时不时的要尖刺石氏几句,隐秘的内心里,她还欣慰于石氏的存在,毕竟有那么一个侍妾给她分担着点儿,她就不必时时刻刻的面对一个傻子了。
一团骨血,就算石氏生下一个儿子,她也不会在意。
原来多好,原来他们三个就那么相安无事的过着多好。
脑子突突突的拧着筋似的,孙玉燕痛苦的捧着自己头疼的脑袋,那脑海里石氏临死前充满怨愤的眼神是那么的挥之不散,压得孙玉燕翻滚在地上挣扎。
可惜了!
在承受了一番良心的谴责之后,孙玉燕兀自平复了起来,告诉自己,石氏母子死了也就死了,人死化作了灰烬,不复见,不复生,也就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她。
这一切是时也命也,是石氏运气实在不好,时运到头罢了。
那样的安慰自己过后,孙玉燕最终隐去了所有痛苦之色,变换出了一副麻木的表情,将默写了一半的经文,摊开着悬挂在香案上。然后孙玉燕神色如常的挺着腰走出去,娉婷婀娜,莲步轻移的寻卫王去了。
石氏一死,没人给她分担着点儿了,孙玉燕知道,她这阵子得对卫王殷勤点。
“妹妹……”
“妹妹……”
卫王用一种渴盼的目光看着寿春公主,期待着寿春公主能理解他的意思。
阿芳病了。生病的人都要挪到外头去,是不能服侍他的,这是卫王自小就懂的道理,怕他过了病气。所以卫王有两天没有看见阿芳了,卫王想她了,挺想她的,想去探望探望她。卫王连唤了寿春公主好几声,见妹妹没有搭理她,想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拉住了寿春公主的衣襟,眼眸中乘载着一片纯情,缓慢的,清晰的表达出来道:“去看阿芳……嗯,去看看她。”
寿春公主几次想开口了,开不了口就拖得一刻是一刻,如今卫王提出来,寿春公主忐忑的看着卫王道:“你是该去看看她的,看过了她之后……你要好好的。”
卫王只听懂了前一句,展露出喜色来,急忙忙的拉着寿春公主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在原地转了一圈,把寿春公主推上前,让她领路。
阿芳还在那间小屋子里,累累的冰块日夜冰镇着身体。寿春公主命人给卫王拿一件玄色的衣袍来,就在这个时候,孙玉燕走到了卫王的身前,看懂了寿春公主的举止,浮肿的眼睛透露出怜悯,道:“我也和王爷一块过去。”
寿春公主凌厉的扫过去。
李斐是怎么怀疑卫王妃的,她不方便和寿春公主说出口,赵彦恒是说得出口的。一朝心疑,寿春公主窝的一团火只会比赵彦恒烧得更旺,她恨不得掐着孙玉燕的脖子问她,问她是不是做了那等不守妇道之事。
这样的事当面质问当然是问不出来,所以寿春公主只能压制着心头一团火,漠视了孙玉燕,牵着卫王就走,把孙玉燕甩在身后。
卫王想念着阿芳,走着走着,比寿春公主走得更快,几乎是拖着寿春公主前行。
“五哥……多穿件衣裳。”那间小屋门外已经可以感觉到阴冷了,寿春公主为卫王披衣,低头对卫王艰难的开口道:“五哥,阿芳不是生病,她是受了伤,伤治不好,她已经去了,你……”
孙玉燕靠过来,仔细的观察卫王的反应。
卫王的反应比常人慢一拍,治不好伤去了是个什么意思,他站着慢慢理解也是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卫王原来急切的情绪沉淀下去,一种惶然浮现出来,他忽得冲进了门,随着大声喊叫道:“阿芳!阿芳!阿芳!”
卫王说话带着傻子特殊的音调,慢吞吞一字字的。卫王自己也知道他说话与常人不同,因此有着自卑怯懦,话音儿都是轻轻的,但是这一次,卫王是大声喊出来的,连续不断的喊叫道:“阿芳!阿芳!阿芳!”
他在期待着,阿芳能回应他一声。
没有回应,阿芳躺在棺木里,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口棺木就设在卫王的眼前,卫王四顾张望的喊着阿芳的名字,最后凝视在棺木上,先是一动不动,然后摇摇欲坠。
寿春公主和孙玉燕皆面有泣色,一左一右的靠近扶着卫王,一个喊五哥,一个喊王爷,一声一声的唤着卫王。
卫王的身体在发抖,脸色越来越白,寿春公主和孙玉燕两个都搀不住卫王,卫王的身子像灌了铅一样,仰面直直的往下直坠,三个人一起扑到在了地上。
孙玉燕惊慌的道:“来人,宣太医。”
寿春公主捧着卫王半昏的脸哭道:“五哥,你别吓我。”
这当头候在门口的丫鬟婆子潮涌般的进来,团团的围过来,七手八脚的扶着倒在地上的三位主子。
卫王粗重的喘出一口气,眼泪像下雨似的落下来,他从仆从中挣脱出来,踉跄着走向了棺木,随着步步靠近,阿芳宛如生前的容颜展现了出来。
那番容颜不是李斐看见的样子。
阿芳头戴着一套精致的宝石头面,额前用上了三尾凤钗,身穿了一身华丽刺绣的锦衣,刻意加高的领头遮掩了颈部狰狞的伤口,手上戴了一对龙凤金镯,手指戴了数个宝石戒指,双手安详的交叠在身前。阿芳的妆容精心修饰过了,傅粉匀脂,描眉点唇,将原本平淡的一副容颜描绘得艳丽了三分,比鲜活的人儿还好看了一些。
卫王疑惑了那么一下,伸手就覆盖在阿芳的脸上。
那张脸寒气逼人,像一片冻土。
这么被欺骗过后,卫王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嚎叫,拍着棺木的边沿哭嚎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死?”
孙玉燕哽咽着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请您节哀。”
卫王靠着棺木侧过身来,一张俊朗的脸上满满都是汗,六神无主的问了一句道:“是父皇杀了她吗?”
孙玉燕一下子就噎住了。
寿春公主也没懂卫王怎么说了这一句,道:“五哥,你在说什么?”
“父皇杀了母妃,父皇杀了春莺,父皇总是杀人。”
卫王是糊涂了,他本来就是个傻子,傻子的世界很小很小,他只知道父皇是天一样的存在,笼罩在卫王府上方,王府里所有人的生生死死,都是他的父皇决定的。
那么他的阿芳忽然死了,是不是又被他的父皇杀了?
父皇杀的人太多了,杀了他的母妃,杀了他的春莺,那些给过他温柔的人,他都记得,以至于卫王直接就想到了父皇,这就是卫王简单至极的思维。
没人懂这种思维,卫王徐徐的沿着棺木滑下来,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颤抖的道:“我会听话,我要喝药,我不生病了!”
每回他出点事,他的父皇都会问罪与他身边的人,然后杀了他们,所以卫王见到死去的阿芳,首先充满了自责内疚,哭喊着道:“我不生病了,把阿芳还给我!”
寿春公主蹲在卫王面前,她大概明白了卫王的想法,抱着卫王的头道:“我们的父皇听见了得多伤心了,阿芳的死和父皇没有一点关系。”
卫王推拒着寿春公主的亲近,紧贴着阿芳的棺木,一双和皇上神似的桃花眼,全都是眼泪,滚滚流下。
孙玉燕跪在卫王的脚边,急忙的扬声道:“快,快将追封石氏的圣旨取来。”
这样一句高声,寿春公主也立刻说了起来,道:“五哥,父皇追封了石氏,石氏是卫王侧妃了。她的棺椁会安置在报恩寺,将来你我也有死去的一日,她的棺椁会安放在你的身旁。”
阿芳死的那么突兀和血腥,当天就惊动了皇上。隔了两天,在两天严查无果之后,皇上下了这道圣旨,给了石氏侧妃的身份,给了石氏附葬的资格。
阿芳曾经心甘情愿说过的,身在卫王府不愁吃,不愁穿,生老病死全有了说法。
现在死有所属,阿芳配享了皇家的祭祀。
卫王对那道圣旨不顾一眼。
人死后的这种体面,卫王还没有领悟,他在阿芳的棺木旁哭得声嘶力竭,最后晕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