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是种什么感觉?你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感觉不到自己置身何地。你不需要吃,不需要喝,面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斗转星移。
像是一场没有梦境的长眠,将赵彦恒唤醒的,就是那声空灵的告诫:改变李斐的命运,你会失去帝王命。
我的……帝王命!
赵彦恒环顾了这一处帝王起居的福宁殿,这一处熟悉又陌生的福宁殿。
前世赵彦恒二十一岁登基,在这里生活了四十五年,人生三分之二的岁月,都在这里度过。
赵彦恒的目光落在皇上身后的金漆龙纹宝座上,福宁殿的陈设几度更改,这张庄严的宝座从来没有动过,他曾经坐在这个位置上,四十五年!
踏上权利顶峰的宝座,睥睨天下,那种感觉是恍若隔世一般的遥远,对赵彦恒来说确是刻入骨髓的亲切。
重来一回,怎么能不想念呢?
只是江山之外,他舍不得美人,舍不得李斐。
那么得舍不得,让他忍不住的去提前找了她。
赵彦恒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在穿着道袍的父皇身上。赵彦恒的英姿挺拔,眼目和皇上是不相像的,皇上长了一双阅遍美色的桃花眼,赵彦恒的眼睛是和淑妃如出一辙的凤眼,赵彦恒道:“今世能和李斐结发成夫妻,儿臣很是欢喜。”
皇上的怒意浮现在脸上,道:“不过是一个女人,天下间女人占了一半,要怎么样的没有,您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火急火燎的跑了来,衣衫不整。”
进殿之前,赵彦恒整理过的,可是身上的暑气不散,额头又溢出了一层汗水,穿着杏黄常圆领常服,领口一圈被汗水沾湿成了姜黄色。由此可见赵彦恒是怎么急匆匆的赶过来,还在殿外大声的喧哗。
这些又全是为了一个女人!
“父皇,都不一样的。”赵彦恒感慨着,那是抱经了岁月的叹息,道:“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错过了这一个,就再也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那漫长的四十五年为帝的岁月,在李斐死后,赵彦恒过着一个帝王该有的生活。赵彦恒曾经有过了三宫六院,还陆陆续续的有过几个……算是男宠吧。反正一个威严日盛又放荡恣意的帝王,他所能享受的,他都享受过了。
这样想起来,还是挺卑劣的,对李斐好像是不公平的。深藏在二十一岁年轻蓬勃的身体里的,是一颗近七十岁的老心。他是一个阅尽千帆,在红尘中浸透的人,挑剔了一世,回头看去才发现李斐是那么得铭心刻骨,才留恋的想要找回李斐,才疲惫的回到李斐身边而已。
帝王和帝王真是不一样,要说皇上也是近六十的人了,后宫美妇如云,前朝也有几个关系引人遐想的臣子,可是皇上恨不得再向苍天借五百年,继续随心所欲的见一个爱一个。
为什么要找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滋味,那是百花齐放的缤纷绚烂!
有花堪折直须折,何须单恋一枝花,这是皇上看待女人男人的态度,所以皇上冷哼了一声,道:“没有出息!”
过度的,持久的执着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帝王,宠爱褒姒的周幽王,宠爱妲己的商纣王,宠爱西施的吴王,宠爱杨贵妃的唐玄宗,等等等等,史书上沉浸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帝王,下场都不怎么好,误国误民,危害自身。
相反,那些没有被美色所累的人,秦始皇统一了天下,汉武唐宗,各领了风骚。到了本朝,帝传四世,太|祖太宗和仁宗,那都是博爱的帝王,在色相上从未被某个人辖制。
皇上向前踏了一步,绷住着脸道:“朕曾经是怎么教导你的,不要表现出偏爱,不要表现出执念……”因为帝王一旦表现出偏爱和执念,就是一处软肋,会遭到裹挟,然后就被一方势力掌控了。
男人和女人,也都是东风压倒西风的事。
赵彦恒收敛了情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帝王称孤道寡,他是不该和自己的父皇讨论什么感情。赵彦恒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嗮笑道:“儿臣是襄王,儿臣只是一位藩王,若是父皇早立了太子,按照祖宗规矩,儿臣根本碰不得中枢的权利,儿臣要远离朝堂,只要把襄阳治理好了,就对得起祖宗了。”
“所以……”皇上越发的愤怒了,道:“你个没有志气的小子!”
赵彦恒挨了骂还表现出欢喜之色,抬头逼视着皇上道:“父皇要一位藩王的志气,父皇要求儿臣更有出息,父皇是预备把祖宗基业,江山社稷,托付在儿臣的手里?”
皇上一甩长袖,控制住怒意道:“这皇位不论长幼,朕会交给最有能耐的儿子。”
“儿臣是最后能耐的!”赵彦恒抬高了声音,胸有成竹的说道:“儿臣自信比六哥,比四哥,比大哥,都担得下这副担子,坐得稳赵家的天下!”
皇上不置可否,只是悠悠的‘哦’了一声。
赵彦恒的大哥,太子赵彦恪,那是元祐元年就被册立为太子的,从此由太子三师,东宫属官辅佐,接受储君的教育,时刻准备着继承帝位,时刻准备了十年了,最后就等不及了,成为了一个弑君杀父,大逆不道的人。
赵彦恒的四哥,怀王赵彦恺,文武双全,盛德远播,比之六子七子,四子怀王才是皇上最钟爱的儿子,可惜怀王早逝。
静寂空旷的福宁殿,赵彦恒掷地有声,道:“父皇将所有托付给我,我一定能开创一个比朔元盛世更加繁荣昌盛的世道。”
朔元盛世。
皇上的眼睛微眯了起来。他的年号是元祐,前朝仁宗的年号是龙朔,所以朔元盛世,是指龙朔末年和元祐初年的这段一二十岁的岁月。这四个字对皇上可谓是毁誉参半。
若说元祐初年是盛世,那么现在的元祐二十九年是什么?
元祐十年之后,朝廷在边疆的战事屡次失利,版图不断被蚕食;南涝北旱,北旱南涝,不断的天灾让赋税有减不增;官员冗赘,宗室膨胀,积弊日重。到了现在元祐二十九年,有些事情是皇上不愿意去承认,也不得不去面对现实的。
但皇上还是不服的,必须不服,不是他这个做皇上的无能,自古守成之君难为。
由盛转衰,盛极必衰,盛衰循环往复,这都是眼睁睁的要看着它那么趋向的。
皇上的喜怒不形于色,道:“朝务繁杂,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吏们各有私心;幅员辽阔,在私心之下人祸天灾不断;再者,北有强虏,南有蛮夷,东有倭寇,西有羌戎,皆慕□□的繁华,年年骚扰,都要咬下一块肉来。这样千头万绪的家国,你想怎么开创一个盛世?”
赵彦恒冷笑着,比了一个斩首的动作,道:“先斩杀一批庸碌无为只会敛财的肥羊,充盈了府库。再整顿军备震慑四方。同时网罗能臣,重用如杨纲,朱辅明,方蒙正,李斌,李泰等有着强烈的权利欲望,又有严苛的铁血手腕的刚正之臣,整肃朝廷之风,严明纲纪铁律。兵部,吏部,户部,刑部,礼部,工部,一处一处的整治,然后解除海禁,开方民间的海外远洋贸易……总之,儿臣定不辜负父皇的重托。”
皇上兀得发笑了,阴森森的道:“说得像是诅咒啊!”
赵彦恒刚才的一番慷慨激昂,都是建立在他的父皇已经驾崩,有他当家做主的前提下。所以皇上只要小心眼儿一点,赵彦恒所言就成了诅咒了。
“儿臣不着急,儿臣愿意等。”赵彦恒没有表现出一丝惶恐,悠然以对道:“现在有李氏相伴,我也不想那么早的担着万里河山。这可以称之为偷得浮生半世闲。”
皇上的左手摩擦着右手的手腕子,情感复杂难言的说道:“杨纲,李斌,方蒙正,朱辅明,李泰……”
这些都是元祐初年的重臣。杨纲是元祐元年至元祐三年的首辅,李斌是元祐三年到元祐五年的首辅,方蒙正是皇后之父,做过三边总督,总理甘肃、延绥、宁夏军务。朱辅明是朱钦之父,远征昆仑,三征安南,李泰是李月之父,元祐五年至元祐十年的首辅。
景王曾经暗想,襄王妃李氏的两位祖父,一武一文,联手的时候权倾天下。所以李氏集两姓之利,只要将她置身在高位,便会聚拢朱李两家散落在四处的政治遗产,所以景王曾在武林园对赵彦恒称赞,说他眼光独到,为自己挑了一个好王妃。
权倾天下是想得有点夸张了,元祐初年庙堂上人才济济,群臣争辉,才延续了仁宗皇帝开创的清明盛世。
景王以为的赵彦恒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好王妃,也是想得偏颇了,或者是狭隘了。
以帝王之心看着两位权倾天下的重臣,当今皇上是个什么心情?
皇上知人善任,垂拱而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