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降至,消夏避伏,妇人以脂粉涂抹肌肤,散体热所生浊气。
李斐过宣国公府,见到她的三妹朱秒仙,又拿出了一个胭脂盒子,一个紫铜细工攒花满工双凤胭脂盒子,胭脂膏子呈淡淡的嫩粉色,散发着一股子清凉之气。
朱秒仙的脸上就全然是欢喜了,让丫鬟端着一面青铜器彩绘狩猎图镜子,当着李斐的面儿就理起了红妆,清香的脂粉匀在脸上,细腻服帖,色彩自然,把朱秒仙从贵祥斋买回来的胭脂都比下去了。朱秒仙对着镜子修饰着容颜,笑语道:“姐姐的胭脂是在哪个脂粉铺子买的,快快告诉我,我以后就单使他家的了。”
李斐摇着一把紫檀木贴竹黄镶嵌百宝石雕刻喜上眉梢赏扇雅扇,道:“我从不用外头铺子的脂粉,想怎么样的,自己做比外头买的强。”
朱秒仙桀然一笑,道:“旧年姐姐住在玉沁山房,我就知道姐姐在调脂制粉上颇有造诣,这两年有姐夫的喜欢,是越发精益了。”
李斐抿唇以对。她其实不愿意把夫妻的感情宣之于众。过得和美还是将就,她都无意让别人做个看客,可是赵彦恒就像一只孔雀,总要在人前张扬一下艳丽的羽毛。
效果于李斐来说是有点意外的,朱妙华似愤似恼,似怨似艾,眼眸中强烈的情绪几度翻滚,最后把幼小的儿子紧抱在怀里,好像一种慰藉一样。就因为儿子抓周抓了一个娘里娘气的胭脂盒子而气愤?还是见不得她的姐姐和姐夫和乐谐美。在她和赵彦恒成婚之前,赵彦恒自己说过的,他尚未和宣国公府的大姑娘相见,那么疯狂的嫉妒从何而来?仅仅是长辈们的恩怨延续吗?李斐内心是存了疑惑的,因着和朱妙华隔阂太深,连追究和验证都是无趣罢了。所以李斐再一次一笑置之了,说道:“我记得你是腊月二十四的生辰,今年虽则十六了,我瞧着还小呢,便要嫁为新妇了。”
朱钦对朱秒仙的婚事算是雷厉风行,从陕甘回来,就说为朱秒仙择了夫婿,三书六礼走一遍,婚期就在七月。
婚期那么赶,朱秒仙是不太能适应的,她略有忧心的道:“婚书已经领了,我还不知道他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这是洞房花烛夜,才会见到夫婿庐山真面目的女孩儿,李斐也接着一叹,笑道:“咱们的父亲要是选了一个矮挫肥的女婿,面子上也是不好看吧。”
滕竹编的卷帘揭开一角,朱秒仙的生母吴姨娘提着食盒进来。姨娘半主半仆,她一边做着仆人的活计儿,摆着糕点瓜果,一边数落朱秒仙道:“姑娘操哪门子心,老爷选的夫婿,只有好的……”婚书都领了,也只有向好的看齐。
朱秒仙扁扁嘴不说话,还是娇儿情态。
李斐就问吴姨娘道:“姑娘的嫁妆,及一应出阁的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宣国公府妻妾分明,吴姨娘生了女人,也只能陪坐在小杌子上道:“姑娘的嫁妆陆陆续续的,贱妾已经攒了十几年,又有老爷亲自盯着置办,等姑娘出嫁之日是及有体面的。就是一些细物上有些紧,现在嫁衣日以继夜的绣着。我说姑娘总要碰一碰吧,她就捡了盖头绣了几针。还有夫家那边许多针线,也真是不能有一点儿马虎。”
李斐舒然笑道:“我说秒仙的眼睛怎么有红痕,是功夫大了,熬红眼了吧。”
朱秒仙忙捂了眼儿羞。她这几天一只在绣一条男式的腰带,其实比着男方拿过来的衣裳鞋袜尺寸,这个男子身高颀长,肩阔腰窄,是一具好身板呢。
李斐想起她前年手闲得给赵彦恒绣了一个扇坠儿,这会儿赵彦恒又坠在了扇子上,就笑了笑道:“把紧要紧,紧要用的几样先用心的绣起来,余下的看着能怎么偷工减料,或是假手他人,就那么办吧。”
说完又打趣起来道:“听我这话说的,怎么像一句废话,三妹现在做的东西,都是紧要紧,紧要用的!”
立在两人身旁的丫鬟都笑了起来,卷帘再次掀开,有小丫鬟道‘二姨娘’,范姨娘就走了进来,身后的丫鬟端着一个红色托盘。
吴姨娘是婢妾,范姨娘是外头殷实人家抬进来的良妾,又生育了庶长子朱洪,虽则大前年被李斐打击了一下,被朱钦撵到庄子许久,也还比吴姨娘体面许多,因此吴姨娘就站起来,亲自给范姨娘拿小杌子,放在自己上方,招呼道:“姐姐您坐!”又招呼小丫鬟上茶。
朱秒仙是个面和的人,府里的人谁也不得罪,还道:“给二姨娘上太平猴魁。”
“怎么现在改了称呼,念起二三四五了?”
李斐听着数字还有点不自在,她的父亲姨娘可真多,范姨娘,吴姨娘,李姨娘,苏姨娘,有名有份,育有子女登记在族谱的妾室,都排到五了!
吴姨娘嗨了一声,就没有再说下去。
范姨娘表情凝了一下,复笑起来道:“去年范大奶奶归宁,说妾身重了她夫家的姓氏,自下而上就改了口风。”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道:“老爷也不理论这些。”
四姨娘还姓李,襄王妃都不计较这些。朱妙华这般斤斤计较,还是与范姨娘及朱清为难了。
李斐哦了一声。范姨娘能生下庶长子,在内帷以及家族之上,都是有实力的,朱妙华想保着她亲弟弟朱洪嫡子的位置不可撼动,就来和范姨娘论一论尊卑了。
范姨娘指着丫鬟托盘上一堆十几个精致的荷包,对吴姨娘道:“我闲得发慌了,做了些荷包,你挑一挑有能用的,拿给三姑娘赏人吧,三姑娘别嫌弃。”
荷包用上了金丝银线,一个个绣得花团锦簇,就是不在里头放点东西,单拿出一个来已经是赏了,再无须挑拣。朱秒仙命自己的丫鬟接过去,笑道:“我正缺这些二姨娘就送了来,真是省了我的心神,多谢二姨娘了。”
范姨娘道:“三姑娘这里有不凑手的,我这边能添双手的,是我的用武之地了。”
吴姨娘是丫鬟出生没读过书,就凑趣道:“用武之地!你的话就是比我这等粗苯之人,说得好听多了。”
范姨娘黯然道:“我是讨人嫌罢了,你要是不嫌聒噪,我就常来和你叙叙。”
朱秒仙附在李斐耳旁,说她要出去更衣。吴姨娘承着范姨娘的情,随她姑娘去了。
好像又回到了玉沁山房那一天,范姨娘的脸上带着谦卑和讨好,她已经知道李斐是不喜绕弯子的,就直接道:“王妃,老爷把大少爷放在西宁卫了。”
李斐点点头,朱清和朱洪在哪里,甚至过得怎么样,李斐都知道。
范姨娘眼睛说红就红了,道:“听说吐蕃诸部数次攻击卫所,掠夺田庄,强虏妇孺,远遁沙漠,朝廷不能辖制。大少爷在那种地方待着,不就是日日过着头悬刀剑日子了!”
“朱家是将门啊!”投身到了朱家,要是想做个闲人,就领一份薄产自立出去,就像朱三太爷一样。想要更多就得有付出,李斐说道:“朱家的儿郎们若不去建功立业,只需要一代,朱家就颓废了。那样就没有范姨娘曾经展望过的,或者现在还没有放弃的,处于繁盛的宣国公府了。要是想要得到至上的富贵,就用自己的血汗乃至性命去换取。这番道理,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庶民草芥都一样通行,这很公平。”
范姨娘捂着嘴哭。他们母子曾经想过的,想躺在李家母女身上继承宣国公府的荣耀,可是李家母女没有接这一茬。现在朱清去了清苦的边陲,一刀一枪的建功立业去了,做刀头舔血的事情是多么得危险?
朱钦是嫡出的幼子。朱钦有过一个嫡出的兄长,朱家三姐妹的同胞弟弟朱钧,在征战安南的时候,被敌方所袭摔下马来,又被马蹄踩到了脊柱骨瘫痪,卧床不到两年就病逝了。
宣国公府一直有传言,瘫痪的朱钧是自尽的。
在将门之家,身死了功名利禄全抛下,还有身残了,生不如死!
边陲上刀剑无眼,朱清要靠着自己的本事去争去抢,纵然是宣国公的亲子,也得身先士卒,身临险境。范姨娘的忧心是那么得强烈,她的心是疼的,她的眼泪是热的,她哭道:“老爷当年已经和李夫人成婚了,大少爷连亲事也没有人提,不是总说成家立业的吗?”
朱钦是他爹的老来子,垂暮的老宣国公已经等不了,要把身后事安排好。李斐偏过了头,硬着心肠拒绝道:“父亲还没有成亲。我想父亲成亲之后,朱清靠着自己的本事立一些军功,届时说亲事更体面一些。”
还是一点儿都不为所动啊!范姨娘绝望的闭上了眼,除非朱清有扬名立万的本事,否则不会比现在更有体面一些,宣国公府至今也没有一个当家的太太奶奶,她原本想试探的,让襄王妃去建议老爷,效仿黔国公府郭大将军郭坤为长子早聘家妇主持内务的主意,襄王妃张口就是父亲成亲,李夫人已经再嫁了,她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范姨娘垂头落泪了半晌,痛下了最后的绝心再抬起头来,抹尽了眼泪道:“自去年,我和大少爷已经分离了一年,边关清苦,我晚上躺在床上,梦里都梦了几回,模模糊糊的梦不真切。我这心总不安宁,我想去西宁卫伺候大少爷的起居。我会自去和老爷说,若是老爷不准,王妃能为我美言一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