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柁庵每年腊月二十四开始到正月初八都要舍米施粥的,万担粮食,今年的粮食,就有着落了。
佛祖为了显示自己的慈悲,都割肉饲鹰了,赵彦恒说他没有慈悲,那么只能是佛祖以众生为念让一让了。
普寂师太露出弥勒佛一般的微笑,面朝十三位女弟子,一字一字缓慢的道:“这是七殿下成全诸位的功德!”
十三位女弟子知道师太的意思,十三个人手挽佛珠,一边数珠,一边向赵彦恒颔首而拜。
赵彦恒侧过身去,背对着这群尼姑,朝李斐走去,伸手潇潇洒洒:“走了。”
一旁范慎点头叹笑,最后握拳捶了捶心口,表示了心领神会的意思。
赵彦恒早前说,让他和朱妙华跟着来做一个见证,做什么见证?
那天李斐在武林园下了一千注,是给赵彦恒做面子,今年赵彦恒在潭柁庵许万担粮食,算是回报了美人一片维护之意。他和赵彦恒壁垒分明,但是这种对立,只是政治立场不同,私下里,在这样只关风月的场合里,他还是愿意做一回看客的,乐见得男才女貌,情义相许。
一行人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正走到庵门口,普寂师太亲手托着两段红绸追出来,径直走到李斐的面前,笑道:“七殿下慷慨捐助,老身略备了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凡夫俗子进香礼佛,为自身为他人,都是求保凡俗之事,普寂师太双手郑重托出来的,是她加持过的两段姻缘线,长长细细的红绸,两边用彩线绣了梵文,已经在经堂前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香火,普寂师太示意了李斐取其中的一条。
“那就却之不恭了。”
李斐郑重的托起一段红绸。
普寂师太退后了两步,双手还托了一段,向朱妙华走去,道:“为善不在多少,只存乎一丝善念,施主今天也捐了米钱,佛祖会保佑施主的姻缘。”
普寂师太是个很有眼力劲的老太太,她看得出来赵彦恒和李斐是一对,紧跟着的范慎朱妙华也是一对,而且这两个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她做事圆滑惯了的,所以托出两段姻缘线来,分别送给李斐和朱妙华。
朱妙华感觉到她的手都是僵硬的,礼数还没有丢,也如李斐那样双手托过来,道:“多谢师太了。”
“几位施主慢行。”普寂师太双手合十告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彦恒站在庵门口的台阶上,手指着前面的叉道,侧头和李斐说话:“姻缘树在那里,往这条小路走。”
脚下的路是用黑窑铺的,好几处都被踩塌陷了,积着雪水,故意没有去修复它,只是放了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垫脚,女子娇小,在这条路上走,难免要小心翼翼些,脚步迈得大的几处,走在前方的男人不免要伸出手,给女方搭把手。
赵彦恒走在最前面,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李斐,脚点着石头,如旋风一样刮过去了,身手矫捷得衣裙发带轻飘。
范慎看着眼睛都红着,握着手对朱妙华道:“我也抱你过去吧。”
范慎是紧张的,他心情紧张,就没有注意到朱妙华难堪的神情,身体已经被愣头愣脑的范慎抱了起来,范慎的身手也不错,抱着个人几个大跨步的纵跃,三步并两步的,也是很快走了过去,放下朱妙华之后,还抓着头嘿嘿的傻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接触。
朱妙华在这方面也是很传统的人,自然是有些羞有些恼的,不过她也不能斥责范慎什么,只装得越发羞怯,低头往前走着。
李斐手上缠绕着红绸,看见前方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如虬龙,分露同烟,如今树叶全部落下了,树枝上挂着三千姻缘线,一眼望去红彤彤一片,在随风飘扬。槐树底下,还有成对成对的男女,在那里指着树冠交头耳语,有的爬着梯子正在系红线。
赵彦恒站在李斐的侧身轻声说着:“这就是姻缘树了,本是一件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事,不知何时就受到这样的追捧了。”
本朝开国已经八十五年了,成阳公主是前朝的公主,是前朝末帝的同母妹妹,当年太|祖皇帝破了城门,城中的皇族遭到大肆的屠杀,就算不被杀的,也是作为一件战利品被那些战功赫赫的将军们收入囊中,皇族血脉贱入泥地。成阳公主不想受到那种侮辱,自挂老槐。驸马韩无凝和公主情深意重,也相随于地下。
据说公主自尽之前,放驸马自谋生路。
国破家何在,公主是君,当然是要殉国而去的,驸马是臣,臣侍二主,本来就是常有的事。而且韩无凝是当时负有盛名的文豪,凡有井水处,皆能歌韩词,太|祖皇帝那一堆大老粗都很赏识他,早前攻下了驸马的祖籍清源,就是因为韩无凝的才名没有为难韩氏族人,所以驸马是有生路的。
但是韩驸马沉默不语,和公主执手泪眼,最后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划了一首绝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太|祖皇帝的部下顷刻杀到,成阳公主和韩驸马双双垂死在枝头,脚下是这首词和四个侍女,侍女们绞断了头发,划破了面容,正准备给公主和驸马收尸。
这件事情报于太|祖皇帝,太|祖皇帝还说了一句,无凝先生可惜了,然后开恩特许成阳公主和韩驸马葬入前朝熹宗皇帝的陪陵。
“八十五年前,成阳公主和韩驸马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国破家亡,走投无路,双双自缢,这算什么好姻缘!”朱妙华手持着红绸,红绸在随风飘摇,她只要一松手,这绸带就飞了。
李斐看了朱妙华一眼,反驳的意思就说了出来:“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成婚的时候每一对龙凤花烛点起来,烧了一夜,也是说同灭了才是好彩头。然而现实的婚姻中,一对夫妻,丈夫先去了,妻子殉情而去的不乏其人,自愿守节的就更多了,而丈夫呢,有几个人能有孤雁失偶之感,别说殉妻而去了,终身不娶的都没有几个。何况韩驸马满腹才华,并不是走投无路的,自折阳寿,和成阳公主生死相随,黄泉路上,有人作伴,想来成阳公主死前,也能少一点孤单害怕吧。”
李斐说着说着,被成阳公主和韩驸马这种倾国的爱恋哀动了,眨了一下眼睛,眨出点点泪光来,兀自低头轻轻的抹去。
“这么多的人在这棵老槐树上寄托了情丝,这么多的人盼着夫妻之间,荣辱与共,相守始终。”赵彦恒手指着飘荡的满树红绸,突然转过头来和朱妙华说话,鹰隼般冷厉的目光就那么射过来,道:“不过朱大姑娘嫌弃的也没有错,是个丈夫,就该为了妻子出生入死,就该豪气万丈,倚天拔地,这么上个吊就完了,真是窝囊。”
“七爷,我可没有那么想。”朱秒聪变了变脸色,正色的道:“□□皇帝已经入主大位,韩驸马要做的是赶快去俯首称臣,或许能保得成阳公主一命。
李斐还陷在那个凄美的场景里,神色决然:“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宗庙被毁,亲族屠戮,我想成阳公主是不会苟活的。”
当年太|祖皇帝杀进京来,多少宗室贵女被糟蹋了,那会儿才是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李斐想成阳公主最后是活在仇恨和恐惧之中的,驸马对她的不离不弃已经是尘世里唯一的曙光。身死而全夫妻情谊,这样子死了,达成了另外一种完美,也是很好的一种结果。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生啊死了的。”赵彦恒有点被李斐脸上的神情吓到,她前世没少这么的愤然决绝,所以才夭寿而去的。赵彦恒轻轻擦拭着李斐的脸,温和的说道:“普寂师太一番心里,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而已,据说成阳公主和韩驸马临死前,曾相约来世再做夫妻,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或许有神明听着呢,被他们一番深情所感,就许给了他们来世。槐花树下死,三生三世约,前世今世还有来世,或许他们真做了三世的夫妻。”
“希望如此吧。”李斐是不愿意去深信这种祝愿的,前世不可知,来世不可期,从头来过,每一世都是崭新的一世。
朱妙华拽了拽手中的红绸,她现在是想放而不敢放,抬头仰望如盖的枝冠,对边上的范慎道:“你去要把梯子来,把红绸高高的挂上去。”
范慎的后头也跟着自家的小厮,不过这种事情范慎没有指派手下,挽着袖子亲自扛了一把二十阶的长梯来,叉开放着。
赵彦恒和李斐站在他们两人的旁侧,赵彦恒和李斐细细喁喁的说着话:“把红绸系在此树上,诚心祈愿,莫不灵验……你刚才看到了,也有男子来登梯系挂,本朝开国都八十五了,或许我的前世,我和你两情相悦,就来此处祈愿过的,一世不够,我们要结三世尘缘。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啊,就突然的,莫名的眼红和心热,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前世积攒的情分吧!”
朱妙华不想听见的,可是被逼无奈的一字字听得清清楚楚,忍着滚翻的怒意,暗自唾骂一句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