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的眼圈是青黑的,面庞是浮肿的,头上包着一块貂鼠皮抹额,中间镶了一块拇指大的蓝宝石,坐靠在床头,脸上凄凄惨惨之色。
柳嫂子站在床头轻声的道:“太太,四位姑娘和三位少爷都在外头了,大少爷下不得床,也使了人来,姑娘那一边,来了季青家的。”朱清身上有伤是下不得床,许氏和李斐不是母女关系,李斐是不必亲来的。
许氏病了,大半夜的头疼和呕吐,连夜请了太医开了方子煎起药来,到了清早儿,儿女们都知道,纷纷前来侍疾。
许氏闭着眼睛头晕目眩得难受,心里懊悔不已。
当年李氏生下个丫头,她应该大度些,左不过是一个丫头,她应该大度些,站在丈夫那一边或许能把这个丫头要过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一群丫鬟婆子伺候着,只要是在府里养着的,养一年养十年,这丫头或许得改口叫她一声母亲,至少也是一句太太,而不是现在的夫人。如果是那样的,她也得站在外头,而不是使了一个管事媳妇来……
如今这个局面,许氏心里懊啊,所以明明知道追悔不及,脑子还是止不住的想,当年如此怎么样怎么样,把李斐养在眼前,她绝不会让这个丫头搭上襄王,搭上任何皇家的人。
柳嫂子站了一会儿,又轻道:“太太,是不是请少爷姑娘们进来?”
许氏揉着太阳穴道:“别让孩子们来了,一屋子的人看得我头疼。”
柳嫂子正点头,许氏弱声弱气的说了后半截话,道:“请大姑娘进来吧,我这会儿也歇不下去,许是和人说几句闲话舒坦点儿。”
柳嫂子掖了掖被角,脚步声也没有的退了出去,朱妙华转眼之间进来,脸上的关切之色有几分真意:“娘,昨儿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太医怎么说?”
许氏睁开眼,对跟在后头进来的柳嫂子的道:“你和姑娘少爷们说,就说我这身子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饮食不调,脾胃不适!”
朱妙华看着人走了,在床沿边坐下了,看见床几上温着安神茶,倒了一杯捧过去。
许氏支起身,扣住了朱妙华的手,声音颤着把梦里的恐慌都带了出来:“华儿啊,我梦见是襄王登位,襄王登基做了皇上,这下好了,李氏母女是真真得了意了,皇上下旨,废了我的国夫人诰命,李氏来了长筵堂,就在这长筵堂,她把我射死了。”
许氏点着自己喉咙,滚泪道:“就射在这里,把我射死了!”
许氏一张口就说襄王登基,朱妙华惊得一跳,还以为许氏如她一样了,不过许氏最后一句对不上,朱妙华缓了缓心神道:“原来娘昨晚是梦魇了!”
许氏昨天是梦魇了,梦境太真实,许氏是被吓病的,她拭着泪道:“你不知,你不知,李氏是有这个胆量的,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就这样杀过人。要是襄王登基了,我可没有活路了!”
外头有的说宣国公夫人许氏糊涂软弱,但是许氏自有她的智慧。十六年前,李氏就是因为太过霸气强势才失去了宣国公夫人的位置,而她巧遇了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幸取她而代之。所以许氏的行事完全和李氏反着来,李氏善妒,她大度,朱钦抬了一个个姨娘进门她不管,外头有几个相好的她不管,她胆小懦弱,由着姨娘承宠,庶子庶女一个个的出来,她心里看着不顺眼,也没有下一次黑手。李氏为儿媳的时候,和婆婆蔡氏是一点儿都不和睦的,她当儿媳的时候,是处处依顺蔡氏,宣国公府的对牌十几年都捏在蔡氏的手里,她都没有起过夺||权之心。
十几年,只要没人威胁她宣国公夫人的地位,她什么都不管,不管就不会有错,没人可以把她赶下来。但是还有一种情况,就像当年李氏狼狈的离京一样,如果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一位看她不顺眼,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就到头了!
许氏抖着身子,颤着唇和朱妙华轻咛的道:“妙华……万一那件事情怀疑到了我们头上,襄王登基,我们都没有活路了!”
根本就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怀疑就够了,上位者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要是让襄王当了皇上,他只要有一丝丝的怀疑,不说她荣华富贵的日子没有了,连命都没有了。
许氏的梦境,也是朱妙华最隐秘的恐慌,她的瞳孔急剧的收缩,脸色瞬间惨白了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朱妙华扶着床沿的手在抖着,但是脸上的神情狠戾又倔强,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一世,赵彦恒不可能当皇帝。
许氏捂着头泣声道:“可是吴王荆王回藩,襄王怎么留在京城了?他九岁便就藩了,他还没有成婚,皇上就让他负责广西官员的考核,这样盛宠,就是景王十八岁的时候也没有过的!”
“这样也好,景王先前就是太||安逸了,以为自个儿众望所归呢,眼里没有他这个七弟。”朱妙华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冰冷的道:“这样很好,景王襄王,这会儿指不定谁登基呢!”
上一世,是赵彦恒登基的,在朱妙华的心目中,景王的赢面本来就小。所以朱妙华在长兴侯府故意和景王做了那场交易,给景王解决了一个大患,作为交换的条件,让景王动手杀了蔡氏。
景王不知道蔡氏早前动手杀了李斐。
以赵彦恒的本事,应该能查到景王身上去。
赵彦恒会以为是景王和蔡氏合谋去杀李斐,然后差点儿把他杀了。
这一招叫祸水东引。
这种误会不会解除的。
这一下,他们两兄弟会斗得你死我活的!
而且,上一世她的襄王妃和皇后不是白当的,她能提点景王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样一来,这一世,赵彦恒能不能顺利登基,且得另说。
朱妙华这样想着,娇弱的脸庞高昂的抬起来,嘴唇薄凉,下巴坚毅。
许氏不知道朱妙华是哪来的自信,反正她是没有这样的自信的,跌坐在床头,自怨自艾。
“母亲,胜负未分,你可不要自己泄了底,这样就死的太冤枉了!”朱妙华附在许氏的耳边冷酷的道,眼底黑暗幽深,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然后她勾起笑意,把安神茶捧到许氏的面前,宽慰道:“襄王领了差事,景王也马上就有差事了,母亲就放宽心吧?”
“是谁说的?”许氏急切的道。
她有点知道,她这个女儿是入了景王的眼。然后她又一声叹息,当初蔡氏和她忙上忙下的忙了多久,她们想着朱妙华是有这个福气,可惜福气来得晚了些,景王妃定都定下了。
“还能听谁说的,还不是范慎说的。”朱妙华垂着眼,对她这个内定的夫婿没有感觉,不过皇子们除外,长兴侯府的门第也不错了,范慎早四五年前就对她有点意思,如今她点头了,范慎可劲儿的讨好她呢,有点事都来与她说:“襄王在吏部,景王也马上要进户部了,管钱袋子,这差事不差。而且范慎说了,襄王现在担着的差事不是好事,广西乌烟瘴气的,官吏一个比一个贪婪,查一个撸下来一个,毁人仕途,这差事是很罪人的。景王负责搂钱,范慎说了,景王打算捐监!”
朝廷没钱的时候卖官鬻爵的事都光明正大的干,捐监,是出钱买国子监学生的资格。
花钱买的,也是国子监的学生。
而且有资格买的,至少是生员,就是说至少是秀才功名,且得到本地学政教谕的监督考核。
所有的人情走一遍,最后获得这个资格,缴纳一大笔资产,能捐到国子监名额的人,每一个都有财势,还有起码的秀才功名。
这些人进了国子监读书,要是熬了出来,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进入了仕途,这些人还不都得念着景王殿下的人情。所以比起赵彦恒那桩得罪人的差事,景王办的这件事,才是里外都风光呢。
许氏终于露出喜色来,她在京城这么多年,坐着一品国夫人的位置,也是浸淫在权势中的,她当然能明白,如果景王能主持捐监这件事,当然是有大大的好处,现在得财,将来得权,门生故吏在手,比襄王的差事好多了。
再往深了想。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景王是比襄王金贵啊,所以景王干的是稳稳妥妥的事,恶人让襄王当去吧。
这么想清楚了,许氏立刻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揉了揉憔悴的面容,忽然欢喜起来,拉住了朱妙华的手念道:“华儿,这一回守川是有着落了。你早晚是长兴侯府的人,这样说起来景王是你的表兄,这守川呢,又是你的表兄,我也知道,这是厚着脸皮说的,一家子亲戚,守川进国子监的事,你可以想想办法吧。”
朱妙华应得很爽快:“娘,我知道的,我使范慎出面。”
“还有……这个捐多少的事。”朱妙华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千金小姐不知道家业的艰难,许氏在这方面就有体悟的,而且知道娘家已经成了空壳子,此时说起娘家的落魄来,就有点难为情的道:“你外祖父母走得早,留下我和你舅舅,那时候我们兄妹还不怎么懂事的,家业无人支撑,那些年赔出去了许多,到了你舅舅长大起来,说实话他也没有多大的能耐,只能勉强守成而已。这么多年了,又养下了四子三女,个个要读书的,眼见着大了,婚嫁都是大钱……所以这个捐多少的事,能通融就多通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