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楼层并不高,站在阳台只能看到一小片院区,不过晚上太暗,也看不清什么,只觉得特别安静,加之春节人就更少了,病房区甚至只寥寥亮了数盏灯,风声却很明显,像是从山与山的缝隙里呼啸而来。
沈瓷身上只披了件大衣,却没套上袖子,草草盖在肩膀上,大概是因为冷,所以她又把大衣紧了紧。
阿幸跟着转过去看向前方,手却不自觉地摸进裤袋,又掏了一根烟出来点着,连续抽了好几口才慢慢开口:
“沈卫那晚去找你的时候其实我就在旅馆门口,他大概也是因为看到车子才会进去。”
十年前凤屏镇上很少有私家车过去,所以阿幸替李大昌开的那辆丰田越野很是招摇,沈卫认得那辆车,所以才能第一时间知道沈瓷在旅馆里。
阿幸:“照理当时我应该拦住他,可是我没有。”
沈瓷:“你是故意的?”
阿幸:“故意说不上,但我知道江丞阳是什么东西,那时候他跟昌爷刚开始合作,昌爷要仰仗他在甬州的势力,所以正有意拉拢,而你便是昌爷拉拢他的第一步。”
“第一步?”沈瓷冷笑,还真是抬举,自己居然会成为李大昌宏图大业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什么第一步,充其量不过是一件被转手过去送人的东西!”
阿幸:“沈瓷!”
沈瓷摇头,又眯了下眼睛:“你继续说。”
阿幸叼着烟又吸了一口:“可能昌爷知道你性子要强,所以叮嘱我必须在旅馆门口盯着,怕闹出事,当时你弟弟过去的时候我正好在车里,没拦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听到里头有动静,我下车冲进去,听到楼梯那边传来江丞阳的叫喊声,随后就见你浑身是血地从楼上跑下来……”
那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乱,过于清醒的时候沈瓷基本都记不清,只有当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场景才会在她梦境里出现,可有时候沈瓷会觉得那些真的只是一场梦,包括沈卫去旅馆找她,包括她用钢笔戳穿了江丞阳的眼睛,再包括唯一的弟弟被人推下楼去。
阿幸:“一开始我以为你哪里受伤了,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江丞阳的血,他捂着右眼站在楼梯上叫我务必抓住你,所以我出去追了你一段,等我回来就发现沈卫出事了,躺在旅馆的楼梯口,后来旅馆的人告诉我,他应该是被人推下楼的,头部着地,后脑勺刚好撞在一楼的柱子上。”
前半段事阿幸应该不清楚,因为当时他在门外车内,不在现场,可是沈瓷知道,她自己如何听到沈卫在房间外喊她,如何挣脱开绑住自己双手的绳索,又如何在情急之下摸到钢笔戳穿了江丞阳的眼睛,包括她逃出房间带着沈卫往楼下跑。
那些不堪回忆的画面又开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沈瓷忍不住闭上眼睛,拧住阳台栏杆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沈卫是被江丞阳推下楼的,当时我们原本一起往外跑,可是跑到楼梯口的时候他被江丞阳拽住了,于是为了救我他便坐到地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根……”
有些事情回忆一次便是受一次极刑,沈瓷又痛苦地吸了一口气。
“你能想象么?一个九岁的孩子居然真的能够绊住江丞阳,我都不知道他当时哪来那么大力气,而且还不断冲我喊,姐,你跑啊……快跑,跑出去……”沈瓷似在模仿当年沈卫厮喊的口吻,带着一种坚毅的决绝,可是却似乎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低头撑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阿幸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瓷……”
她摇头,痛苦地抬起眼皮。
“有段时间我得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医生说是创伤应激障碍,导致我脑海中留下的画面不完整,甚至出现了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错误信息。”
“错误信息?”
“对,错误信息,比如我没有从那间旅馆里逃出来,比如我没有刺伤江丞阳的眼睛,再比如我在明知道沈卫被人推下楼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扔下他不管……”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沈瓷笑了一声,“我在告诉你当时的事实,事实就是沈卫为了救我抱住江丞阳的腿,而江丞阳直接把他推下了楼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明明听到了楼梯上有东西滚下去的声音,可是我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就那么一口气跑出了旅馆……”沈瓷的肩膀开始颤抖不已。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向人道出真相,沈卫是为了救她而出事的,可她却因为自己的一时懦弱和恐惧直接抛下他没有管。
“我当时心存侥幸,觉得江丞阳不会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怎样,可是几年后再回凤屏,沈卫什么样子了?他躺在镇上的医院里几乎只剩了一口气,而且这么多年再也没有醒过来。”
所有一切仿佛都停留在了他九岁那一年,沈卫成了植物人,也成了沈瓷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悔恨,而这些年她把沈卫接到身边,每见他一次便是对自己的一次酷刑,可是她还依旧不惜花费极高的代价给他最好的治疗,也不止一人劝她早点放弃,毕竟沈卫能够醒过来的机率几乎为零,真的没必要让他一个废人住在这么贵的地方,就连桂姨也不止一次劝沈瓷,这是一个无底洞啊,而她还年轻,何必弄个拖累在身上,可是沈瓷不以为然,情愿自己少吃少穿也不会亏待沈卫。
外人只觉得是姐弟情深,可谁知道这些年她一直背负罪责在生活,花点钱她根本不心疼,甚至花得越多她心里越觉得安心,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
“这院里很多人都觉得是沈卫拖累了我,可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我是在用钱赎罪,自欺欺人,不过是让自己能够心安一点而已。”沈瓷此时叙述透着绝望,手指拧在栏杆上几乎泛白。
阿幸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说:“你当时也是过于害怕,换做谁都会那样!”
“不是,害怕不假,但说到底只是因为自私。”
“可是当时那种情况就算你再回头也救不了他,最后可能两个都跑不了。”
阿幸说的也是事实,江丞阳右眼被无辜刺伤,整个人处于疯癫状态,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曾派人在凤屏一带找沈瓷,甚至不惜设下“悬赏”要把沈瓷揪出来。
“他什么性格你应该了解,一点亏都不愿吃,可你却直接坏了他一只眼睛,你以为你当时再跑回去还有命?”
江丞阳不会放过她的,回来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当时你的选择不是自私,只是权益之下最明智的,不然你和沈卫一个都跑不掉。”阿幸理性分析,可沈瓷没办法这么想,毕竟沈卫是因为救她出事的,那是她的亲弟弟啊!
“明智?呵……你居然说我自己跑掉扔下沈卫一个人是明智的?”她用手揉了下被风吹得发酸的眼睛,“你知道这些年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要是当年我不跑,也没有刺伤江丞阳的眼睛,不过陪他睡一次,熬过去就可以了……”
“沈瓷……”
“我为什么要跑?又不是第一次,早就已经不是什么金贵的身子……”
最深的绝望便是来源于在黑暗之处心里还残存一点希冀,而当时突然出现的沈卫便是沈瓷的希冀,她在最后关头死死抓住不肯放,憋着一口气逃出了黑暗,可是逃出来之后才发现外面包裹着更加残忍的现实。
沈卫出事了,为了救她几乎以命抵命。
“这些年我曾无数次权衡两者之间的轻重,一边是牺牲沈卫,一边是我乖乖陪江丞阳睡一晚,到底哪一种最明智?答案很显然,应该选第二种,可是我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她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眼睛空空看着前方,而阿幸几乎要被她这短短几句话整个贯穿。
“你在说什么?你根本不应该这样想,就算有错也不是你的错。”他伸手扳过沈瓷的身体面向自己,“你看着我,清醒点,推沈卫下楼的不是你,而是江丞阳。”
沈瓷:“可是有用么?我除了伤了他一只眼睛之外这些年他还是活得好好的,这世界根本就没什么公平和公理!”
阿幸:“对,是没有公平和公理,因为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但至少有报应!”
沈瓷:“报应?呵……报应,你这种人居然也相信有报应?”
阿幸:“我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李天赐没了,昌爷成了一个人,而你当年用一支钢笔刺伤了江丞阳的眼睛,这些年他也被折磨得够呛,那只眼睛已经保不住了,疼得太厉害,但他不肯摘,所以现在必须靠注射杜冷丁来续日,甚至可能已经染上了毒瘾。”阿幸顿了顿,再继续,“前几天不是曝光他和某个女大学生去酒店开房吗?不巧被人撞上,两人还在房间动了手,这件事最近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可是事实上陪他开房的根本不是什么女大学生,而是一名毒贩。”
沈瓷:“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