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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茂生挽着玉梅出了门。
他穿着长衫, 戴着礼帽, 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这种装扮看着显得老成一些。玉梅也用丝巾包着头发,遮住了半天脸, 跟白天的打扮有些不同。
到电影院门口时,快七点了。
他扫了一圈四周,见有卖香瓜子的,就买了一包递给玉梅,让她稍等片刻。自己则去卖票口晃了一圈,看了看放映时间, 便返身回来了。
江先生又没来, 已经接连五天未跟他照过面了。与组织上失去联络,令他感到很不安,只好每天过来碰碰运气。
二人嗑着瓜子,离开了电影院。
一路上, 余茂生习惯性的朝后面瞅瞅。玉梅也有些紧张,心“扑通扑通”直跳。余茂生察觉到了,握着玉梅的手就加了一分力气, 似乎在说“别怕,有我呢!”
林玉梅感到了这股力量,就往老余怀里靠了靠。余茂生伸手揽着她的肩膀, 一股柔情涌上了心头。
这一天, 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次日, 林玉梅在医院里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
见父亲安好, 才放下心来。父亲说在那边跟余家大少爷和二少爷联系上了,出门在外有老乡相互照应着总是好的。还说,等到十一月份就回来了,到时候一家人就团圆了。
而就在这天傍晚,余茂生终于见到了江先生。
他借着人群的遮掩,与江先生交错而过时,从他手里接过了一只火柴盒,放进了口袋里。随后,便挽着玉梅离开了电影院。
回到家里,他从火柴盒里取出了一个纸团。展开后,在上面涂上碘酒,一行小字显露出来。
“交通站被敌人破坏了,目前一切活动暂停。黎明之前,请继续隐蔽,等待解放……”
看到这条消息,余茂生既感到振奋又感到不安。一方面对江先生的安全担忧,另一方面又充满了期盼。
晚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抱住玉梅,喃喃道:“玉梅,春城快解放了,欢庆的日子就快来到了……”
林玉梅也兴奋起来,只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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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接下来的日子,医院里却颇不平静。
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嗅到了蛛丝马迹?特务们对春城医院不停地光顾起来。只要是在二楼当过值的,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被轮番盘问了几遍。
齐医生和林助理自然是重点追查对象。齐医生面无表情,除了业务上的事情啥也没说。而林玉梅更是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
不过,那位高官的病例和方子还是被调了出来。对此,齐医生有些担心,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个真要拿给专业医生去评判,只怕会发现什么?
他去了赵院长的办公室,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赵院长也有些发愁,在心里盘算了半天,方说道:“这事都是上面预先安排好的,咱也没法子只能照办。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咋又被突然被掀了起来?我忖着,怕是咱医院内部出了问题……”
齐医生心里一惊,想着隔墙有耳,就没再说啥。
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跟着他,可回头看看却什么都没有。不知是自己精神过于紧张出现了幻觉?还是真有人跟着?
回到科室,他跟林助理一说,林玉梅也吓了一跳。心说,不能再让老余来接她下班了,万一撞见了什么只怕会惹来麻烦。
在回家的路上,她跟老余一说。余茂生却笑着说道:“没关系,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脸……”
可林玉梅却不放心。
走路时也学着老余的样子,总是回头瞧瞧。快到家了,先兜一圈见后面没人跟着才敢进门,颇有点地下工作者的味道。
一连十天过去了,医院里总算是相安无事。
齐医生说,还多亏了院长后台颇硬,院里的几个大股东都是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才躲过了这番追查。
瞅着特务们不再来了,林玉梅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听齐医生说当局已经加强了戒备,一线高官的身边都安插了钉子,监视着日常动向,只怕医院也被人暗中盯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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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之后,风声日紧。
东北战事激烈地交织着,国统区封锁着消息,无论是报纸上还是电台里绝口不提战事不利。倒是根据地那边加大了宣传,无线电台不断地播报着好消息,并号召全国人民一起迎接解放。
那些有条件的,都在家里偷偷收听广播。市面上更是小道消息满天飞,有说春城不保,马上就要被包围了。有说城外已经筑起了三道防线,只怕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反正说啥的都有。
在这种紧张气氛下,余茂生又忙碌了起来。
他常常化妆出门,回来后就关起门来用蜡板刻字。林玉梅也帮着搭把手,见这些都是宣传品,心知解放的号角就快要吹响了。
到了十月中旬,随着周边队伍的不断集结,整座城市也进入了备战状态。
这时候,城里的大户人家已经跑得差不多了。那些达官贵人有公职在身,一时半会地走不脱的,就把家眷送了出去。
林参议员也安排好了车皮和路线,打算把家眷送走。
这天一早,大太太就把林太太叫了过去,说:“快回去收拾一下,过两天就准备出发。林先生怕是赶不回来了,咱们一块走吧……”
林太太感到很不安。见玉梅下班了,就跟她说了。
林玉梅宽慰着娘,说道:“娘,那咱就赶紧收拾一下,您带着玉斌和玉铭跟大太太他们一起走吧,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还省得父亲来回奔忙……”
林太太看着女儿问道:“玉梅,那你呢?”
“我暂时还不能走,我要跟茂生在一起……”看到娘一脸忧郁的样子,林玉梅有些愧疚,就哄着娘说道:“娘,等以后平稳下来了,我们就去南方看您……”
其实,这个话题她跟娘讨论过很多次了。
娘也知道她的想法,可就是不肯死心,总希望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而她呢,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身份,她一点也不想让家人远离故土,去海外当二等公民。那边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么好,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带给人的精神压力,非常人难以承受。可现在,却别无选择。
林太太舍不得玉梅,也舍不得家乡,可先生还在那边等着,只好咬了咬牙准备启程。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叹着气,泪水不由得滚落下来。
林玉梅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因为重生,她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可偏差太多只怕有违基本规律。况且,爹和娘这半辈子都是赚来的,能有这个结果就很不错了,她应该满足才是。可这一走,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日后想再见面怕是很难了。还有父亲,本以为还能再回来一趟,可现在看来也没这种可能了。
她的情绪十分低落,整个人都蔫蔫的。余茂生见了,紧紧地搂着她,说:“我们留下来,一起建设我们的国家!”
两天后,林玉梅和余茂生一起送走了娘和两个弟弟。
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好几天缓不过劲来。与亲人离别的愁绪,她再次体会到了。现在,她孤零零的,只剩下老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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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一月,城里已是动荡不安。
物价飞涨,粮食短缺,老百姓们怨声载道。因为经营困难,一半的商铺都关门歇业了。而特务们的活动却愈加猖獗,到处都在搜捕地下组织和可疑人员,一时间监狱里人满为患。
学校也纷纷停了课。教育委员们跑到高校做宣传,鼓动教授们带着学生去南方,还许诺了丰厚的薪水、校舍等物质条件。
医院里也起了变化,有一部分医生走了,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赵院长主持着大局,可他的家眷已经被送走了。齐医生因为太太怀有身孕,就让父母先走了,他在家里陪着。
城里的地下组织,也布置下来了新任务。那就是去保护一批进步知识分子,包括大学教授、医生、工程师等等,尽量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劝他们留下来。与此同时,还在发电厂、自来水厂、电车公司、邮局、电话局等重点单位组织起了护卫队伍,防止敌人搞破坏。
两股力量交织着,呈僵持状态。
出于对战争的恐惧,一部分市民携家带口纷纷离城,躲到乡下暂避。更多的人采取观望态度,打算看看情况再说。
这天,清河老家那边托人捎信过来。
是老爷亲笔写的,说家里已经收拾好了,过几天就要出发了。可老爷子和老太太死活不肯,说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去南方不习惯,水土也不服,总之就是不想离开。说要留下来看家,等着家人回来。另外还说,让三少爷带着三少奶奶从省城直接走,就不要返回县城了。
余茂生给家里回了封信,让爹娘先走不用担心他们。对爷爷奶奶也颇感为难,他想日后就由他来照顾二老吧?
可林玉梅心知,老爷子留下来只怕日子更难,还是去南方比较好。于是,她想了一个点子,就跟老余说了一下。余茂生点了点头,在信里加了一句,说这是少奶奶的主意,若老爷子不听就试试这招吧。
家人都安置妥当了,余茂生和林玉梅再无牵挂,可内心的思念却怎么也遏制不住。尤其是玉梅,更是明白这一别就再难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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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城里更是人心惶惶,治安也混乱起来。
考虑到安全,林玉梅就向医院请了假。她和老余一起躲在家里,不再出门了。可每次见老余接到护送任务,就觉得紧张。
这天上午,老余化了妆又出门了,说是去火车站送一位教授上车。可到了下午,还是未见老余回来。她坐卧不安,总觉得要出事。于是,就穿上外套提着手袋出了门。
她去电话亭子里,给车站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了一番。那边说:“那趟列车已经准点开出了”。听了这话,她越发不安起来。
直觉告诉她,不能存在侥幸心理。于是,就从手袋里找出了林大伯的电话拨了过去。她不知道林大伯是否离开了?可总得试一试吧?
铃声响了好半天,终于有人接了起来。
“喂,是哪位?”
“大伯,我是玉梅……”
林玉梅听出了林大伯的声音,一阵紧张。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把茂生去车站送人,至今未归的情况说了一遍。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方说道:“呃,我知道了,我打电话问问……你赶紧回家吧?一有消息,我就派人去通知你……”
林玉梅放下了电话,心却揪着。
她不敢出门乱跑,只好回了家。
天渐渐暗了下来,可还是未收到任何消息。
她在屋里坐卧不安,克制着出门的冲动。
就在这时,听到院门响了。她一下冲出屋子,贴着门颤着嗓音问道:“谁呀?”
“是我……”门外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老余?听到老余回来了,林玉梅激动万分。她打开门,一把抱住那人,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余茂生拍了拍玉梅的肩膀,返身把门关好了。
这才拥着她往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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