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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刚出巷子口, 就看到一位蒙面青年骑着自行车朝这边而来。
他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不禁顿住了脚步。接着,又看到一个戴着护耳棉帽子的小脑袋从那人身后探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玉梅,不禁皱了皱眉头。
余茂生也看到了林先生。他心里一慌, 车已到了近前,只觉得后座上一轻,林小姐已经“出溜一下”跳了下来。
“爹!”听到林小姐喊了一声,他顿时反应过来,也赶紧从车上下来。他双手持把,冲着林先生微微颔首, 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林先生!”
林先生瞅着这位高个子青年, 半天未认出人来。余茂生赶紧拉下围巾露出脸来,恭恭敬敬地说道:“林先生,我是余茂生啊!”
“余同学?”林先生恍然大悟。
他瞅了瞅玉梅,见她红着脸缩着脑袋一言不发, 顿时明白了。他有些气恼,就瞪了她一眼。
余茂生也察觉到了,就鼓起勇气说道:“林先生, 我有话想跟您和太太说……”林先生听了一愣,随后便点了头。
三个人进了巷子,往家走去。
林玉梅跟在后面, 瞅着父亲和老余的背影, 心说老余想跟爹说啥?难道这就要挑明了?她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昨儿娘跟她说过, 大宅那边来了一位姓徐的少爷, 四太太可高兴了,玉婉的病也好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玉婉姐姐的婚事已经解决了?那余家这边也就没啥顾虑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老余在信里都说了,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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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林太太正在厨屋里包饺子。
见来了一位年轻客人十分惊讶,赶紧把人让进了堂屋里。安坐下来之后,听到的消息更是让她惊得合不拢嘴。
这位客人是余家三少爷?他喜欢上了玉梅,要上门提亲?
她脑子一下转不过来,余家和大宅那边不是才退婚不久吗?咋就跟玉梅扯上了关系?一时间,她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见玉梅一脸欢喜的样子,又不知说啥才好。
倒是林先生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早就知道玉梅跟余同学有些来往,以前是怕玉梅被牵扯到地下组织中去,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层意思?
对余同学他是认可的。在他的印象里,余同学有胆识、有学识、品行也好,如果不是他暗里从事着那些秘密工作,只怕是一百个放心。可现在余同学去省城读书了,还会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吗?
想到此,就让太太和玉梅先去厨屋里忙乎,他把余茂生叫进了书房里,和他单独谈了谈。
对组织上的事,余茂生自然不肯承认。
他望着林先生,诚恳地说道:“林先生,您就放心好了,我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说着,还鼓起勇气恳请林先生答应他们。
林先生看着余茂生有些矛盾,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他对余同学是一百个满意。他想了想,就把太太请进来商量了一下。
这会儿,林太太也回过神来了。
想着玉梅出诊之后,跟余家上下接触不少,只怕是因为这个关系而熟悉起来了?她早就听说过余少爷,今儿见了真人,看他说话和气又有礼貌,真是越瞧越喜欢,于是痛痛快快地点了头。
玉梅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解决了?想想就跟做梦一样。不过细细一忖,这事还得缓一缓。否则,四太太心里不会舒坦了。
她把这个意思跟先生一说,林先生自然点头称是。不过在定亲之前,二人不能再接触了,以免惹来了闲话。
林先生把玉梅也叫了进来,跟她和茂生约法三章。二人听了相视一笑,都开开心心地点了头。
送走了余茂生,林先生又和太太商量起来。
他本打算麦收前后,在省城找一套公寓,把一家人都接过去。现在,得先考虑一下玉梅的婚事。
说话间,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在一片硝烟中,余茂生骑着车赶回了家。
他一进门,就跑到太太屋里,一脸兴奋地说道:“娘,我今儿见到林先生和林太太了……”余太太一听,捂着嘴直笑,就去书房里跟老爷说了。
余炳坤心说,茂生咋这么心急啊?既然是这样,那就趁着林先生在家,先打声招呼吧?于是,就跟太太说:“等过了初五,就把林先生约出来说说话儿。”
余太太点头称是。
心想,男方家里总得主动一些吧?这事早点定下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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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一过,就是大年初一。
这天一大早,林先生还是冒险出了城。
昨儿老家那边特地派了一驾马车过来,想接他回去看看。他也实在是挂念家里,于是便上了路。
临出门前,玉梅跟他说:“爹,无论如何也要劝说爷爷和大伯把田产变卖一些……”想着玉梅说的那些道理,心里沉甸甸的。
到了林家湾,见爹娘身体还好,总算放下心来。
吃了饭,就跟老爷子和大哥坐在堂屋里说起话来。
大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唉,这乡里的日子实在是难过啊!土匪横行,到处都是拦路抢劫的,年前村东头的林大爷家就被人绑了票,花了好几百块现大洋才把人给赎了回来。那保安大队啊,只顾着”清剿“游击队,根本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林先生一听,也跟着叹气。
他又何尝不知道乡里治安混乱?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没敢带太太和孩子们出城,生怕遇上了劫匪。于是就借着这个话题,劝老爷子和大哥变卖田产,还说:“秋天战事一起,只怕日子更难。”
听了这话,大哥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头。
老爷子虽然心疼,也下了决心,还愤愤地说道:“文栋啊,把田产变成现银也好,等收了这茬麦子咱就搬到城里去住……”
大哥答应了一声,说家里已经做了安排。
他跟兄弟说道:“文宣啊,年前已经把老宅子分了,你大侄儿虽然不大高兴,可我说老爷子要分,他也只能乖乖地听从。其他几个倒是欢天喜地的,就是一大家子都挤在一起,不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尤其是小孩子们,平日里打打闹闹的,拌嘴也在所难免……”
林先生听着,忍不住笑了。
这是玉梅出的点子,说不这么做,这宅子早晚会被人分了去。到时候,可是哭都来不及了。
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林先生便回了城。
林玉梅听说老家那边都安排妥了,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就是余家了,也得帮着谋划一下。
她记得余家主要是厂子和铺子,田产倒是不多。当然,这个不多只是相对而言,跟她家比起来还是多多了。这个得跟老余说说,动员他爹把地给卖了。那个余老爷不是最善于装穷吗?卖地只怕是最好的掩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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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初六。
这天上午,余炳坤派人去了林家。把林先生接到了茶馆里,见了个面。
以前,他跟林文宣没打过交道,这头一回见面彼此印象还不错。他觉得林文宣跟他堂哥不同,人很朴实,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书生气十足的也非常儒雅,感到十分投缘。
一番畅谈之后,就把“上门”、“换帖”、“下定礼”等等都放在了四月里。那时,那退婚之事已经被人淡忘了,也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婚事就定在七月里,那时茂生放暑假了,玉梅也满十六周岁了,正好成亲。
两位当家人点了头,这事也就基本上成了。
那余家打去年开始就忙着筹备婚礼,好些物件都是现成的,一点也不用着急。倒是林家这边比较突然,光是办嫁妆就够忙乎的了。一时间,林太太有些犯愁,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
林玉梅见娘这样,就笑着劝道:“娘,那衣裳多一件少一件的不碍啥,家具就买现成的吧?”
可林太太却不这么想,本来两家之间的门第就差了一大截子,她可不想让玉梅受任何委屈。
林先生也有些愧疚,他在家里呆不了几天就要走了。这一摊子家事,都压在了太太身上,想想就觉得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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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这天,林参议员带着家眷返城了。
林先生自然得陪同,林玉婉和徐少爷也一起回了省城。
送走了父亲,林玉梅觉得家里冷清了不少。
好在药房也开张了,她又跟着忙乎了起来。过年这几天,未跟老余照过面。直到下班的路上,才见到老余正推着自行车等着她。
她瞅着无人注意,就跳上了车子。
进了巷子,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说了会儿话。她先问了问老爷子的情况,得知还算稳定,方安下心来。看来,老爷子熬过了这个冬天,日后就可以交给那两名丫鬟了,她一个星期过去检查一下就成。
关于土地的事情,给老余一说。
余茂生听了也慎重起来。这种说法,他在小册子里也见过,虽然不清楚玉梅是从哪里了解到的?可还是非常重视。
于是,回到家就跟父亲认真地谈了谈。
余炳坤吃了一惊,现在可是保安大队的天下,那游击队充其量在乡间活动一下,哪就翻了天了?可未雨绸缪,早作打算也好。自从开了厂子,田里的那点出息早就不放在眼里了。于是,大手一挥,准备把大部分田地都卖掉,只剩下十来亩够自家吃的就成。
可茂生说:“爹,如果咱家里没人耕种,最好一亩都不留……”
玉梅跟他说过,日后划分地主不光是按照田亩多少,还要看是不是雇人耕种?他家跟玉梅家不同,玉梅老家的那些堂哥堂弟们都是下地干活的,家里也不打算雇人了。可他家呢,养尊处优惯了,都是不事稼穑的主儿,日后划地主那是妥妥的。所以,得把地通通处理掉,也不要再想着田里的那点出息了。
余炳坤舍不得,可听儿子一再劝说,终于下了决心。他一向是个有魄力的,知道有舍才有得。舍弃了这些,才能有更大的谋划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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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开学时间。
余茂生跟玉梅道别之后,便依依不舍地去了省城。
临走那天,他找到玉梅,跟她说:“玉梅,等着我……”林玉梅点了点头。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这是她想要的,也是她盼望已久的。
余茂生到了学校,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抵达了,校舍里一片热闹。
学校内外,政治气氛也空前浓厚。
自去年秋天开始,省城高校相应京城号召也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校园里的气氛空前高涨起来。可他记得先生的嘱托,不要关键此刻不要轻易冒头,说他是一枚暗棋,应发挥着他应有的作用。于是,他很少参加学校集会,把大部分时间都埋在了图书馆里。
开学一周后,有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的年轻先生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他。
他说,他姓江,说着就把一对腰牌递给了他。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他送给黎先生的那对。他心里一动,难道江先生是黎先生介绍来的?
他放下书本,就远远地跟在江先生身后去了小树林。
到了那里,江先生做了简单地介绍。
随便,便交给他一项任务。
江先生说:“自从去年运动掀起之后,执政当局就加大了对高校的监管工作。春城大学作为我省最大的学府之一,自然是重点监控对象。据内线送出的消息,有一批便衣特务混入了校园,冒充学生打探消息,还准备秘密逮捕进步人士,我们得尽快把这些便衣识别出来……”
这个甄别任务,就交给了余茂生。他从未在学校冒过头,也未引起外界的注意,由他隐身在学生中间是再合适不过的。
余茂生接下了这个任务,一阵激动。
这几个月来,与组织上失去了联系,感觉就像个没娘的孤儿。现在好了,他又回到了组织中间,可以继续从事革命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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