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死了。
死在冲沈婠而来的那场暗杀中。
这片郊外,这座山庄,同时成为他和沈宗明的埋骨地。
前有照,后有靠,背山带水。
相比沈宗明那场动荡骚乱的追悼会,沈谦走得静悄悄,没有任何吊唁仪式。
只一座崭新的墓碑,上面留下的照片镌刻着他的容貌,眉眼带笑,温润依旧。
沈婠一袭素服立于风中,长发乱飞。
漆黑如墨的瞳孔定定望着墓碑,仿佛没有焦距,又好似穿过这堆冰冷的石头看向更深处。
而她身后,楚遇江全神戒备,一双厉眸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旁边两队黑衣保镖,皆是神情冷峻。
在经过那样的惊心动魄之后,沈婠被层层保护起来。
在权捍霆回来以前,楚遇江的肩头扛着沈婠的命,沉甸甸,不敢丝毫松懈。
突然,沈婠蹲下来,亲手将花束摆正。
楚遇江看着她的背影,即便蹲下,也依然笔直不弯,强硬,冷漠,不近人情。
可为什么他会感受到悲伤?
比痛哭更震撼,比嘶吼更有力。
大音希声,大悲无言,也许正是如此。
沈婠抬眼,视线流连辗转过墓碑上的字,记忆却飘回遇袭那天……
沈谦被送上救护车,沈婠任由他抓着手腕,静静坐在一旁。
眼里没有泪,但眼眶却通红。
在医生宣布他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时候,沈婠好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猛地用力想要抽出手,那发狠的力道,凶光毕露的眼神,险些让在场医生护士误以为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沈谦,如果你死了,就别拽着我!”
“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打过我一耳光?好啊,只要你撑住,我就告诉你。”
沈婠太过用力,而沈谦又拽得太紧,以致于他整个身体都差点被拖起来。
护士面色大变。
医生怒斥:“你到底在做什么?!快停下——”
沈婠猛地转眼:“你不是说他没有生命体征?没有生命体征的意思不就是死了吗?既然都死了,随便我怎么拽、怎么扯,难道还会出现比这更糟糕的结果?!”
对上那样的目光,医生仿佛看到一头猛兽,猩红着眼咆哮,“你……”
好像确实没有比死更糟糕的结果。
“可你也不能不尊重逝者……”
医生话音未落,旁边观察仪器数据的护士突然惊呼:“有了有了!病人恢复心跳了,但还是很微弱……”
“立马准备再一次急救!”
“是。”
这一路,救护车风驰电掣,靠着沈婠言语上的刺激,愣是让沈谦挺到了医院。
手术室大门关上,仿佛隔开两个空间。
沈婠在外,而沈谦在内,生和死就在这一关一开之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还没熄,楚遇江已经赶到。
他想,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时看到的场景……
医院的走廊,即便光线明亮,也依旧无法掩盖阴冷与森寒。
而就在这一片惨淡之间,冰冷的金属座椅上,一道黑色人影,静然而坐。
脊背挺得笔直,不泄露一丝脆弱,自然也看不见任何悲伤。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仿佛在参加一次严肃的会议,在听一场庄重的交响。
楚遇江不由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果然——
女人脸上没有泪,只有残留的血印。
面孔是苍白的,血管是青色的,而血是红的。
他蹲下来,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嗓音,轻唤:“沈小姐?”
眼珠动了两下:“……嗯?”
楚遇江蓦地松了口气:“没事吧?”
缓缓摇头。
接下来,就是漫长让人煎熬的等待。
直至,手术灯熄灭,门从里面打开,医生护士鱼贯而出——
“谁是病人家属?”
沈婠缓缓站起来,身形很稳,目光极定:“我。”
可楚遇江分明看见她紧攥着掌心,青筋毕现。
“我们尽力了,子弹擦破了动脉血管,能撑到现在可以说是奇迹,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说完,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由于病人情况特殊,是受了枪伤,医院必须马上联系警方说明情况,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消停。
手术室内。
无影灯已经关闭,沈谦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即便经过处理,空气中也仍然弥漫着血腥味。
“婠婠……”他轻动唇瓣,可惜终究没能发出明声,只有气息的摩擦。
沈婠上前,看着他不再浑浊的瞳孔,轻嗯一声。
“你知道的……我其实……不想当你的哥哥……”仍然只有气息在碰撞。
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什么……时候?”
“你送我阿瑞斯之泪。”
他并不意外,相反,一片了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现在好了,不怕了……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沈婠温柔地摇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没那么容易死。”
“我不怕……真的……一点都不怕……终于可以把……那些话……问出来……”
她垂眸。
男人固执地开口:“你有没有……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
“没有,是吗?”
“……”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沈婠咬唇,崩溃般低吼:“我说了你不会死!你听不懂吗?!”
发狠的同时,泪水自眼眶滚落,恰好滴在男人脸颊上。
啪嗒!
他原本即将垂耷的眼皮,艰难地再度抬起,张了张嘴,像条游到最后精疲力竭的鱼:“是……热的……”
然后无法抑制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最后变成抽搐。
他说,“你——会——”
这次不是气息,而是明声,响亮之后戛然而止。
那一抹笑就此定格在男人脸上。
随着闭眼的同时,凝为永恒。
风轻轻拂过,沈婠猛地从记忆中挣脱,看着墓碑上男人的照片:“值得吗?”
这个问题,到他死前最后一秒,都没能问出口。
如今问出口了,却注定无人再答。
“自私,冷静,强大,不择手段,利益至上,这才是你本该拥有的样子。”
“对付我,羞辱我,碾压我,见死不救,这才是你对我该有的态度。”
“可为什么会变?是我不一样了,还是你不同了?”
“明明你还是那个沈谦……”只有我不是那个沈婠……
她站起来,退后两步,风吹起她素色寡淡的裙摆。
“本来我们可以互不相欠,当最纯粹的对手,没有惺惺相惜,只有你死我活。可你不该……”音调一哑,“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让我永远欠着你,连还的机会都不给……”
“你死了,一了百了;可我还活着,背负着愧疚,未来每一步都将负担你的重量前行。”
“真狠啊……”
这时,一个黑衣保镖突然上前,凑到楚遇江耳边一番低语。
后者咬牙上前,提醒沈婠:“我们该走了。”
她低头戴上手里的墨镜,就此遮挡住眼里所有情绪,下颌微扬:“走吧。”
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除了墓前放置的花束和地上拓出的脚印之外,一切都如同原样,不曾改变。
阳光依旧那么灿烂,风仍然席卷着燥热,而照片上的人笑容不变,尽显儒雅。
……
两天后,东篱山庄。
楚遇江:“有消息了。”
沈婠眼神骤凛。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可楚遇江总感觉她有什么地方变了。
比如,那双原本善于隐藏的眼睛,此刻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与冷然。
“去书房说。”
“好。”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沈婠坐在权捍霆的位子上,楚遇江竟半点不觉得违和。
也许是因为习惯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和爷越来越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