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暗星沉。
简良关上了屋门,将刚炖好的猪尾巴端到桌子上,默默倒了杯酒,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望着烛光发怔。
便在此时,门外有轻轻的敲击声,简良问了句:“谁呀?”
门外人道:“日间杀猪,给简屠户送些酒来。”
简良道:“些许小事,值得破费……”
说着起身去开门。
他刚刚把门打开,就见门外站着两个大汉,双手一扬,将一个布套牢牢套在简良脑袋上。简良刚要叫嚷,就觉得一个斗大的拳头打在自己胃部,他一声没哼,就晕了过去。
等到简良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周围燃着灯烛,四面站着八个彪形大汉,手中都执着水火棍,怒目而视,再向上看,迎面一张桌案,后面有两把椅子,一张坐着知府慕亮,另一张坐着张宝儿,正在对着他冷笑。
简良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慕亮一拍桌子,喝道:“简良,你知罪吗?”
简良道:“我……小人……”
张宝儿轻声道:“你不要怕,怕也没有用。你做过什么事,只要从实讲来,免得吃苦头。”
简良道:“小人……小人只是杀猪,从没杀过人……”
慕亮冷笑一声:“你如何知道我要问你杀人之事?”
简良吓得冷汗直流,不敢开口。
慕亮喝道:“龙瓶在哪里?杨县令是如何死的?王春是不是你杀的?从实讲来!”
简良吓得几乎要瘫倒在地,口称:“冤枉啊……这些事,小人如何得知?”
慕亮道:“不知?你倒推得干净!但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做的事,能瞒得过所有人吗?哼哼,有个人,你便瞒不过。”
张宝儿站起来走到简良近前,道:“你是如何盗走龙瓶的,我已经尽知,要不要我给你讲明白?”
简良伏地道:“小人不懂,小人不懂……”
张宝儿冷笑一声,道:“将东西拿上来。”
两个干办应了一声,取过几样东西,放在简良面前。那是一个瓷瓶,一根吹筒,一个猪尿泡,两条带钩长杆,一条绳子。
张宝儿道:“凶手就是用这些东西,盗走龙瓶的。”
众人都不明白,睁大眼睛看着,连简良也不例外。
张宝儿道:“现在我就来演示一下做案经过。这张公案就是放龙瓶的桌子,凶手先将这两条长竿分别绑在绳钩的两端,把铁钩缚在长竿顶端,将长竿从气孔中伸下去,先扣住桌子一端的横木,然后再从另一个气孔中伸下第二条长竿,扣住另一侧的横木,将桌子拉到气孔下,由于用的是一条绳子,所以只要扯动另一端,就可以将桌子拉回原位。”
众人都纷纷点头,认为张宝儿说得很对。
张宝儿接着说:“下面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凶手是如何将龙瓶偷走的呢?他用的是一条长长的吹筒,还有一个猪尿泡。”
他将一个猪尿泡绑在吹筒的一端,慢慢伸入公案上的瓷瓶里,说道,“这个瓷瓶与龙瓶的形状一样,由于龙瓶口小肚大,又通体光滑,所以一般的绳套和钩子是吊不上来的,但是有了这些东西,大家看。”
张宝儿向吹筒中吹气,那个猪尿泡便被吹涨了起来,用手指堵住吹气的一端,然后慢慢地将那杯子提了起来。
大家都看明白了,满堂发出一片赞叹声。
张宝儿看着简屠户道:“是不是这样的?”
简良脸一下子全无血色,大喊道:“不是,我没有偷那龙瓶,你这只不过是乱猜的,我要那瓶子干什么?”
张宝儿冷笑:“也许你不想要那龙瓶,你是为了报复肖家的人,因为肖小姐看不上你。你上得屋顶,脚底下的炭灰也留在那里,土阳村能烧得起炭的,只怕除了你之外还不多吧。”
简良大叫冤枉,慕亮一拍桌子,喝道:“还敢狡辩,你是如何谋杀的杨知县,从实招来。”
简良几乎要吓呆了,嘴里只是道:“我没偷东西,我没杀人……”
慕亮厌恶地拍了一下桌子,吩咐把简良先押下去,等回到绛州府再细审。
他们没做任何停留,留了人在肖家,然后星夜赶回绛州府。
第二天一大早,于内堂设庭开审。
肖小姐被带到堂上,她看了一眼简良,眼里闪出了诧异的表情。简良也看了看她,然后把头低下了,什么也没有说。
张宝儿又把夜里展示过的方法演示了一遍,认定凶手就是简良无疑了。
不想,肖小姐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大人只怕弄错了,以这种方法,是偷不到龙瓶的。”
张宝儿大为惊奇,说:“我方才的方法难道不对?”
肖小姐道:“方法倒是不错,但用吹猪尿泡的法子是提不起龙瓶的,因为那龙瓶里面,隐隐有一条白龙,而龙的两只眼睛就在龙瓶口处;我爹嵌进了两根很尖锐的银针,本来是为了防备有人下毒的,只要瓶中酒有毒,银针会变黑,从外面看去,龙的双眼就是黑的,便知瓶中酒有毒。如果涨大的猪尿泡遇到银针,怎不破裂呢?”
张宝儿一下子呆住了,嘴里轻轻道:“如此说来……是我想错了……”
肖小姐道:“龙瓶绝不会是简良盗走的,杨县令也不会是他杀的,他……他不是坏人。”
慕亮也怔住,半天才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他是凶手,那你一家就可以免死。”
肖小姐低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凭空诬陷一个好人,那样,我们全家就算活着,也不如死了好受。”
张宝儿吩咐将二人带下去候审。肖小姐将要走下堂时,突然看了一眼张宝儿,张宝儿会意地走上去,只听肖小姐低声说道:“请大人务必找到高槐要回我的头钗,那是我家的祖传之物,我宁愿戴着它去死。”
说完,她转身走了。
张宝儿呆呆地站在堂口,眉头紧锁,目光中透出无比疑惑的神色。
最多只剩下两天了,慕亮几乎已能听得到钦差的马蹄声。
张宝儿与慕亮没敢多停,冒着寒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土阳村。凶手必定还在村子里。他们没有将简良放回,为的就是不让他走漏风声。
可是直到现在,张宝儿仍旧没有任何线索,到底谁才是真正偷盗龙瓶的人呢?
拉桌子的方法是没有错的,关键是如何盗走龙瓶。
他们在肖家歇下脚,亲随杂役为二人在盆中烫上热酒,便在此时,一个干办跑进来,带来了一个大包,他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个大香炉。
张宝儿问道:“这香炉是在哪里找到的?”
这名干办道:“就在这屋子后面的草坡里。”
张宝儿一怔,问道:“你是说就在那间密室后面的草坡里?”
干办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方才我们将这个香炉起出,拿回村子的时候,还没转入这条街,路边一个小孩子突然叫起来,说什么王春叔叔要找的香炉,终于找到了……”
张宝儿心头又是一闪念,他伏下仔细地看这个香炉。
这是一个鼎状的香炉,三条支脚完好无损,炉身还沾着一些干土,香炉里面空空的,十分干净,没有丁点的炉灰。
是谁将里面的炉灰擦去了呢?
张宝儿百思不解。
要知道,这观音菩萨庙终年香火不断,香炉里的灰是满了就倒掉一些,为了能够插香,所以香灰不会倒完,更不会擦这么干净。
张宝儿将香炉掉转过来,三足朝天又看了一遍,发现炉底有些发黑,用手一抹,那黑迹沾染到手上。张宝儿闻了闻自己的手,有一股烟灰味。
又是炭灰。
张宝儿慢慢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无意间看到了正在盆中烫着的酒,猛然他的脑子里闪现了一道灵光。
门前传来了人声,张宝儿走出去,看到大门前一个穿着破旧的年轻人正与干办交谈。
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生得相貌平平,但筋肉结实,胸宽腿健,一看便是常在山上行走的人。
张宝儿想起那些妇人们的话,便走上前道:“来人可是高槐?”
那年轻人被人一语叫破名字,不由得怔了一下,回道:“小人正是。”
张宝儿笑道:“你来得正好,是不是又来问肖小姐?”
高槐苦笑着说:“正是,肖小姐一天不免罪,我便一天不得安生。禀报大人,这盗宝杀人之事,与肖家绝无关系,一定是外人做恶。”
张宝儿冷冷地道:“你却如何知道?”
高槐道:“这不是明摆的事?龙瓶只要献与圣上,圣上一定高兴,肖家立时就可以升官发财,鬼才会监守自盗哩。”
张宝儿点点头,将高槐拉到一边,道:“你说得有理。凶手嘛,你觉得有可能是谁?”
高槐摇摇手:“这可不敢乱猜的,人命关天的事呢。”
张宝儿笑了笑,低声问他道:“听说你与肖小姐已经暗订终身了?”
高槐涨红了脸,道:“终是瞒不过村子里的长舌妇。”
张宝儿道:“我还听说,肖小姐把她唯一的首饰送给了你做定情信物,是不是?”
高槐突然面现愧色,道:“我真的很对不起肖小姐,那头钗……那头钗……我失却了。”
张宝儿一怔,道:“这么重要的信物,你会失却?”
高槐苦着脸道:“那是前半个月的事了,也就是肖家人刚被关入大牢不久,我日夜不宁,心烦意乱。那晚我独自在床上,手中抚摸着那头钗,总是睡不着,就在这时,我放在村边不远处的兽夹突然响了铃,定是夹住了野兽,于是我就将头钗放在床上,跑出去看。哪知兽夹上只有一段树枝。我知道上了当,野兽是不会如此聪明的,定是有人搞鬼。我马上跑回屋子,这时发现房门大开,那头钗,已经不见了。”
张宝儿问道:“当时你没有追出去?”
高槐道:“我当然追了,但是那人像是对村子很熟悉,早躲得不见踪影,黑天昏地的,我也不知向哪里追,只好作罢。”
张宝儿道:“那偷钗之人可曾留下什么?比如脚印、毛发之类的?”
高槐想了想,道:“没有,不过我刚进屋时,闻到点不一样的气味。”
张宝儿问道:“是什么味道?”
高槐翻着眼睛回想,慢慢地说道:“可能是……血腥味,有点像是……屠场的味道。”
屠场?
张宝儿的心猛然一紧:除了简良以外,谁身上还会有这种味道?这村子里就只有他一个屠户。
如果是他偷的龙瓶,为什么还要冒险要偷这头钗呢?按理说,偷走龙瓶并杀死杨县令的人,一定会在事后韬光养晦,不敢引起别人注意的。难道只是对肖小姐的一厢情愿,使得他铤而走险?
但这样似乎也讲不通,张宝儿知道,偷盗龙瓶,杀死杨县令,都是经过非常周密的计划后,才可能得手。这样聪明且危险的凶手,不像是铤而走险不顾一切的人。
这样一来,倒更加说明,凶手不会是简良。
张宝儿这样想着,对高槐道:“你先回去吧,肖小姐的冤屈我一定会查清楚。”
高槐唯唯而退。
慕亮从屋里走出来,问道:“有没有什么线索?”
张宝儿叹息一声,道:“怕就怕在我们查出凶手以前,圣旨已经到了。”
慕亮面色沉重,一言不发。张宝儿见状,安慰他道:“不过虽然凶手隐藏得很好,但他用的手法,我却已经知晓。这个谜算是解开了。”
慕亮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手法?”
张宝儿微笑:“现在还不可以说,到时候你会明白的。”
慕亮点头,看着他笑了。
张宝儿叫过方才报事的干办,要他带着自己去找那个孩子。
二人一出街口,干办指了指一群孩子中的较大的一个。
张宝儿走过去,将那个大一些的孩子拉到了一边,先是塞给了他几块糖饼;那孩子没见过世面,有些怕人,一边向嘴里塞着糖饼,一边用眼睛乱扫左右,就是不敢看他。
张宝儿轻声问他道:“你说什么王春叔叔要找的香炉,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这孩子才开口:“这香炉已经丢了好多天了,王春叔叔说一定要捉到这个贼……”
张宝儿问:“他还说过什么没有?”
孩子摇着头,忽地跑走了。
张宝儿嘴里轻声念叨:“已经丢了很多天……”
然后他就笑了:“最后一个环节也扣上了,原来凶手是这么做的。”
但马上他的眉头又紧了起来:“可凶手到底是谁呢?”
这样想着,他慢慢走回肖家,抬头看到了那间密室,不由得若有所感,举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出奇的冷,因为这里没有火盆,屋角处又堆放着很多冰块,经年不化。屋子正中那个白灰色人形还在。张宝儿走到近前,蹲下身子,用手指照着那两个血色笔划,轻轻临摹,脑子里飞速旋转着,猛然他一抬头,看到上面的那个气孔,此时云开一线,一道阳光正从气孔里面落下来,照到他的脸上。
张宝儿像是被刺了一下,跳了起来,叫道:“我想错了,我想错了。杨县令不是这样死的……”
张宝儿站起身又来到那些冰块前,仔细看了半天,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然后兴冲冲地跑出门去,与正要进门的慕亮撞了个满怀。
第二天一大早,慕亮带着数十个差人将村民们全都召集到一处,宣布说:“现在有皇上圣旨,肖家监守自盗,又杀死杨县令,罪大恶极,现将肖世居一家押往长安问罪,家产全部充公;乡民们不要紧张,与你们无关。”
他吩咐完了,命令差人们动手抄家。
一时间,肖家被闹得乌烟瘴气,所有的家具只要是能搬动的,全都被拉走,这样折腾了多半天,肖家被搜掠一空,慕亮这才收兵。他临走时说,今天先拉物件,明天就要将这空房子收做公物,公开卖掉。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人影偷偷地摸到了肖家,他小心地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风吹草动,于是直向那间密室而来。
密室的大门一早就被砸碎了,里面也早已空空如也,连那张桌子也被拉走,现在只剩下角落里一堆冰块。
那人影没有迟疑,竟直奔那些冰块走去。他手提着一把斧头,轻轻摸索着那些冰块,最后找准了一块,轻轻砍下去。
“喀喀”的破冰声响过一阵,那黑影收起斧头,怀里抱着一大块冰走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突然灯火通明,很多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把这屋子团团围住。
为首的正是两个人,张宝儿与慕亮。
那黑影大吃一惊,斧子落在地上。
张宝儿冷笑一声,说道:“高槐,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那人又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早知道……”
张宝儿还没说话,两个如狼如虎的差人上去,就把高槐提了过来,绑做一团,把他怀里的那块大冰抢过来。
张宝儿看了看他道:“你是来拿龙瓶的吧,只可惜我一早就已想到了。”
高槐瘫在地上,脸如死灰,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