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牧野果然被搬倒了,曲城县令的位置空缺了,程清泉喜出望外。
慕亮离开曲城的时候,明确告诉县衙一干人等,曲城县令将从县衙现有官员中产生,要不了多久,绛州的任命文书便会到达曲城。
在程清泉看来,自己的官职在曲城只次于郑牧野,若是从现有官员中选取县令,那自己肯定是不二人选。为了保险起见,程清泉还专门去了一趟绛州城,少不得给刺史别驾等官员送了厚礼。
就在程清泉眼巴巴瞅着县令位置的时候,陈桥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陈桥虽然官职没有程清泉高,可刺史大人临走的时候,也并没说要按官职高低进行递补,那说明自己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为了此事,陈桥还专门去请教了陈书吏,谁知陈书吏却当头给陈桥泼了一盆冷水:“你省省吧,你没有这个命做县令!”
陈桥很不服气道:“他程清泉虽然比我资历要老一些,可我也不是没有机会!”
“程清泉?”陈书吏不屑地摇摇头:“他更没有这个命了!”
“什么?”陈桥听罢大吃了一惊:“堂叔,听您的意思是说,这县令的人选还另有其人?”
陈书吏上下打量着陈桥:“刺史大人是说过曲城县令要从曲城县衙官员中选拔,你以为曲城县县衙的官员只有你们俩个人吗?”
“您的意思是说张宝儿?”陈桥狐疑道。
陈书吏掷地有声道:“没错,就是张宝儿,若我没猜错,这次郑牧野的下台,就是他在幕后一手操作的!”
“不可能!”陈桥断然摇头道:“他从捕快做县尉才几天时间,县尉是九品,县令是七品,怎么轮也不会轮到他。”
“你醒醒吧!”陈书吏毫不客气道:“在你看来,九品到七品是个天大的坎,可在人家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这就是你们之间的区别!”
陈桥不说话了,他眉头紧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书吏好言相劝道:我早就说过,张宝儿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让你与他搞好关系,可你却偏偏不听,非要与他作对。现在,他马上就要做县令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陈桥怒不可遏道:“我回什么头,他张宝儿凭什么做县令,他一个外乡人,若真做了县令,我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说罢,陈桥拂袖而去。
陈书吏望着陈桥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陈书吏太了解自己这位堂侄了,陈桥还是有本事的,只是身陷其中被迷了眼,有些昏头了。他知道陈桥肯定不会听劝,但陈书吏还是想试试。
好在张宝儿曾经许诺过陈书吏,会放过陈桥一次。可是放过陈桥一次,他若依然执迷不悟,那下一次呢?
陈书吏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能不说,陈书吏的眼光的确独到,仅仅三天之后,绛州府的任命文书便到了,张宝儿被任命为曲城县令。
张宝儿又一次升官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宝儿还没来得及烧火,已经有人给他点火了。
这第一把火不是别人给他点的,正是陈桥。
就在张宝儿被任命的第二天,六房书吏连带着主薄陈桥全部告了病假。
陈桥的这一手很绝,他扣住了张宝儿的死脉。
六房的书吏在县衙中虽然没有任何决策权,但他们承办的是收发公文、保管档案、誊录文书、造报账册、处理各种文书等文案事务。从表面上看,书吏的地位低下,县令可以随意处罚他们,但实际上他们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书吏谙熟当地钱粮刑名,若是没有了书吏,县衙基本上就陷入瘫痪状态了。因此说,县令行使职权根本就离不开书吏。
吉温与华叔陪着张宝儿来到主薄厅和六房办公场所,平日这里是最繁忙的,可现在却显得空荡荡的。
张宝儿负手低头走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见过县令大人!”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张宝儿抬起头来,看见了陈书吏,他诧异地问道:“陈书吏,你怎么还在这里?”
“县令大人这话说的突兀了!”陈书吏一本正经道:“我是户房书吏,办差不在这里在哪里?”
“可是他们……”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陈书吏笑着接过话道:“应势而谋、因势而动,顺势而为,这才是正道,他们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必然会自找其辱!”
“姜还是老的辣!”张宝儿不住点头,他目光一闪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你那位侄子,我想你也不会留下的!”
陈书吏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张宝儿豪爽道:“陈桥的做法虽然让我很生气,但我说话算数,会给他一次机会的!”
陈书吏向张宝儿施礼道:“属下谢过县令大人了!”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若再有下一次,那我就不会客气了!”
陈书吏点头应诺道:“若真有下一次,属下也没脸来求县令大人了!”
张宝儿点点头转身欲走,却被陈书吏叫住了。
“还有事吗?”张宝儿回过头来问道。
“我想问问,县令大人怎么应对此事?”陈书吏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宝儿嘿嘿一笑:“你以为他们都是铁板一块?我早就防着他们这一手了,你就瞧好吧,我不仅有办法让他们重新回来,而且他们还会来求我回来!”
陈书吏听罢愕然。
“不过这事还要陈书吏你的配合!”张宝儿扔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张宝儿果然有应对之法。
加上陈桥告病的书吏,一共是三十四人,张宝儿首先让人一一告知这三十四人:若现在回来继续办差,以前的事既往不咎,若三天内不回来,全部辞退。
张宝儿虽然说的很严厉,但陈桥不相信张宝儿会将书吏们全部辞退,没有了这些书吏,县衙便会成为一个空壳了,他不相信张宝儿能撑得过十天。在陈桥的打气之下,这些书吏没有一个回去的。
接着,张宝儿命令吉温与陈书吏二人负责六房的全部事务。
陈书吏在衙门干了一辈子,对六房各项事务非常熟悉。
吉温也是在县衙做过书吏的,不论哪一房的差事都能信手拈来,这一点就连陈书吏都自愧不如。
当然仅凭吉温与陈书吏二人,就算累死也处理不完那么多的事务,不说别的,光誊写公文,他们二人就忙不过来。誊写公文必须要读书识字之人,这可不好找。不过这难不倒张宝儿,他有他的主意。
张宝儿做了县令之后,很快便备了重礼去拜访了县学教谕。
县学教谕虽然也算是县衙的官员,可县衙内没有人把教谕当回事,县学衙门被称作“冷衙门”、“冷庐”。曲城衙署教谕甚至自题对联:“百无一事可言教十有九分不像官。”
张宝儿以一县之令的身份屈尊拜访县学教谕,这让倍受冷落的教谕感动不已。
张宝儿虽然不识字,但他有自己的长处,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对读书人的崇敬和对教谕的崇拜之情,滔滔不绝一一道来。
县学教谕哪曾受过这等礼遇,感动的差点落下泪来。
当然,张宝儿不会只来虚的,他还给县学拨了两千两银子。这下可不得了了,教谕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要知道这三年下来,县衙给县学拨的银子总共加起来不还到两百两。
有了这些铺垫之后,张宝儿向教谕提出,让县学的那些学子们轮流到县衙六房历练历练,教谕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有了吉温和陈书吏的指挥口授,有了县学学子的们的执笔,门房照常运转起来,一道道公文从衙门发出。
这下,陈桥与那些书吏们傻眼了。
傻眼的事情还在后面,三天期限一过,张宝儿贴出了告示,向全县征召愿意做县衙书吏的人,只要经过正式考试,便可成为正式的书吏。
这消息一传出来,在告病的书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不是被人砸了饭碗吗?
书吏们齐聚到陈桥家中,让他给大家出个主意。
陈桥本想着以此来要挟张宝儿,让他来求自己,谁知张宝儿却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不仅将六房运行自如,而且还将自己的后路都给断了,陈桥此刻已经乱了心神,哪还能给众书吏出什么主意。
见陈桥靠不住,有些书吏便坐不住了,也顾不得再理会陈桥,赶紧来到县衙求见张宝儿,希望能恢复以前的差事。
谁知张宝儿却根本不见他们,只是让人告知他们,他们已被辞退,若想再进县衙,只能参加考试,通过了考试才能被录用。
做了这么多年的书吏,现在却要考试才能被录用,这让众书吏觉得很是失落。
就在众书吏左右彷徨之际,他们又得到了新的消息:告示张贴之后,竟然有两百多人报名,第一日便经过考试录入了十多人。
这下众书吏彻底坐不住了,他们都在六房待过,县衙六房总共需要多少书吏,他们比谁都清楚,若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这书吏的的位置便被占满了,哪还有他们的份?
到了这会,书吏们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纷纷报名参加考试。这些书吏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做的,他们考起试来比起那些从没在县衙做过的雏儿们,自然要有优势,大多都考上了。
三十四名书吏很快便征招齐了,陈桥点的这把火,仅仅几天便被张宝儿熄得连一点火星子都没剩下。
张宝儿给新召的书吏进行了训话,不外乎让他们好好干,干好了大家每个人都有好处。
书吏们很容易便联想到张宝儿做县尉的时候,给三班衙役捕快们多发的银子。
直到这时候,这些书吏们才感觉到,自己之前的做法真是傻的离奇,干嘛要跟着陈桥胡来呢,跟着张宝儿干不也挺好的吗?
人都是很现实的,一旦想法变了,一切都会变,书吏们现在看张宝儿的目光都不一样了,陈桥早已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由于县衙书吏的名额有限,那些告病的书吏们,下手早的又重新回到了县衙,而犹豫不决的书吏则彻底失去了饭碗。
就在这些人自责不已的时候,县衙传来的一个消息又燃起了他们的希望之火:今后县衙的书吏与捕快每三个月要考核一次,排在最后的四人要被辞退,再从全县考试录入新人。
没有进入县衙的那些书吏摩拳擦掌,等待三个月后重新考试进入县衙,而进入县衙的人也在暗自努力,谁也不想在三个月之后的考核中成为最后四名,那意味着他们将失去饭碗。
张宝儿恐怕也没有想到,他为了应对陈桥要挟的一系列做法,竟让县衙中的风气陡然一转。
……
“堂叔!”陈桥恭恭敬敬地立在陈书吏面前。
陈书吏瞥了一眼陈桥道:“怎么?知道错了?”
“我知道错了!”陈桥垂头丧气道:“有堂叔帮着他,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陈书吏从陈桥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怨气和不满,他皱皱眉道:“你以为县令大人的这些手段都是我教的,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不是堂叔您教给他的?”陈桥瞪大了眼睛。
“我只是在六房给县令大人帮忙,其实就算没有我的帮忙,县令大人也不用发愁。县令大人手下的那个吉温是个人才,六房的事务没有他不精通的,如山一般的案卷账薄,他两个小时便能全部处理了,而且没有任何差池!”
“张宝儿到曲城的第一天,就带着这个吉温,莫不是他早就想到了有这么一天?”陈桥狐疑道。
“这就是县令大人的高明之处,就好比两人对弈,一般人只能想到眼前那一步如何走,高手或许能多想两步或者三步,可他却能从第一步想到最后一步,与这样的人对弈,焉能不败?”
听了陈书吏的话,陈桥不言语了,若张宝儿真像陈书吏所说的那样,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不说别的,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我或许可以想到临时先让六房运转着,但绝想不到逼着众书吏去参加考试这一招。”陈桥心悦诚服道:“可能有一点你还不知道,考试是由我出题的,第一天录入的十来个人,根本就不是做书吏的料,我也向县令大人建议过了,但县令大人却执意要录入他们。当时,我还想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他的目的不在于录入这些人,而在于让那些告病的书吏们知道。果然,那些书吏们见了这个阵势,哪里还沉得住气,纷纷前来考试。县令大人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他们哪能不对县令大人感恩戴德?如果我没说错,这些人今后只会听县令大人的,绝不会再听你的了!”
陈桥哑口无言,张宝儿这手做的太漂亮了,自己这次是彻底完败。
“更绝的是,他还要每三个月都重新再考核,最后四名将被辞退,你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吗?”陈书吏问道。
陈桥茫然地摇摇头,他沮丧地感觉到,张宝儿出的招自己根本就看不明白,看来自己真的不是张宝儿的对手。
“毫无疑问,每次的最后四名肯定是最早录入的那些雏儿,他们从没在县衙待过,哪能考得过这些老书吏们。这样几次下来,最终六房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书吏们,可这些人的心思劲头和对县令大人的忠心程度,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换句话说,县令大人已经牢牢把控住了县衙,谁也无法再兴风作浪了。”
陈书吏将话说的如此透彻,陈桥就是再傻,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他长叹一声道:“看来我注定要在主薄的位置上终老一生了!”
“我看未必!”陈桥摇摇头道,
“堂叔,你这是何意?”陈桥欣喜地看着陈书吏。
“张宝儿突然出现在曲城,不到一年便做了县令,依他的才能和心计,我猜测他必定不会在曲城长待!”
陈桥心中一动,看向陈书吏:“堂叔,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先应付着张宝儿,等他离开曲城之后,我就有机会了!”
“不,你错了,你若只是想应付他,根本就不会有机会,我是让你全力辅佐县令大人!”
“全力辅佐他?为什么?”陈桥突然放大了声音。
陈书吏略带失望地看着陈桥:“你只有全力辅佐他,得到他的赏识,他才会考虑到你。将来他要离开,你若想留在曲城,他可以推荐你做下一任县令。你若想要更大的发展,可以跟着他离开,若我没估计错,他下一步可能要去天子脚下!”
“什么?他会去长安?”陈桥咽了口唾沫,看来张宝儿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程度。
“去长安发展,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他只不过是在等待机会罢了!”
陈桥弱弱地问道:“若我不辅佐他,会有什么后果?”
陈书吏就不客气道:“那只有一个结果,你回家种地去,位置腾给比你更合适的人!”
“我是堂堂朝廷命官,不是他想拿就拿下来的!”陈桥争辩道。
“朝廷命官?”陈书吏冷冷道:“郑牧野也是朝廷命官,还是正七品,比你的品秩要高,最后是什么结果?你再想想,他能从捕快做到县令,你一个小小的主薄,他难道就奈何不了了?”
陈书吏的话,像一把利刃,直扎向陈桥的心窝,陈桥哑口无言,垂下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