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景十五年春,三月十二。皇帝传位魏王,退位太上皇,居养于神龙殿。十日后崩殂,庙号肃宗,享年七十六岁。群臣上谥德圣文武大明孝皇帝,同年五月十八日庚午日葬于皇陵。
“……今命忠国公昱、尚书左仆射楚王意非赍玺绶授尔,其纂承洪绪,对扬休命,式隆宝祚。以康四海。”
徐公公阖上卷轴,朗声宣告。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扬,最后一音收尾,他转向白玉石阶上方,双手恭敬地将卷轴横举,庄重下跪。
“恭贺吾皇荣登大宝,长乐无极,万岁万万岁!”
君意沈缓缓放下手中的香,转过身来。额前旒玉微晃,放眼望去,日光倾洒含元殿前的广场,众臣匍匐跪地。远处一群大雁飞来,人字排开,指向遥遥北方。
“自今日起,改元成康,撤销一切对勤王之军的击杀令。贬刘御史为庶人,提京兆尹白子毓为中书令,封豫国公。”
勤政殿内,君意沈手扶御案,望着白子毓着绛紫官服沉稳出列。
“恢复神武旧将之身份,着升徐秦为镇军大将军,统领两代神武军。琼关总将徐庶官复原职,以新降的荣城为关,继续为朕镇守。”
徐秦、徐庶出列,与白子毓一道跪谢皇恩。君意沈垂了垂头,片刻后转眸望向左旁列首的君意非:“堂兄既已袭爵……还是回到京城,待在朕的近旁吧!”
君意非抬眼望了望对面列的蒋昱蒋穆父子,心下微叹。新的权力角逐,从这一刻已然开始了……一如当年无畏无知的他们,踏进这座勤政殿时一样。他拱起手:“微臣谨遵圣命。”
君意沈站起身,袍袖滑下御座,垂荡在身侧。蒋昱见状,便要上前一步……“封后仪式,定于半月后。”君意沈微微扬了扬手,旒玉挡住他全部的神情,只余下挺直的鼻梁下,微抿的嘴唇。
徐公公迈步上前,挥过拂尘,长喧:“退朝——”
宫中大喜的晚宴,端容如花的皇后执着酒盏含羞盈盈朝陛下而敬,陛下抬手接过,却在正欲饮下之时,被门外一声通告打断。
“京兆尹到——”
他颤抖着放下酒杯,呆呆地转过头。
仿佛十年一晃却依如旧日那般,那个削瘦的少年身姿大步跨进殿中……他晃了晃头,重新睁开眼,看清一脸憨厚的青年正撩袍叩拜:“微臣金真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是了……继位之后,继任京兆尹的是白子毓举荐的刑部侍郎金真。这是他亲口下的旨,他怎么忘了呢?
“金爱卿请起,无需拘礼……”
“臣还有一事禀报。”金真微笑起身,从衣襟中掏出一封平整的信笺,径直上前走至御案下,双手递呈,“此为某位大人着微臣之手转交陛下,陛下一看便知。”
皇后垂下眼,望着那杯敬了半晌的酒在他手中抖动渐洒,酒液沾在明黄衣袖边缘,染出深晕。最终,被他一把按在案上。
君意沈不待徐公公赶来,探身接过信笺。双手几度战栗,额上急出了汗,却怎么也不能打开……却在这时,一双白皙秀美的手温柔地盖在他的手上。取过夹在掌心的信笺,轻巧拆开,递过。
皇后温和地望向他,浅笑:“陛下。”
他长长地喘息出声,额上渗出的细汗,泛开一阵凉意。他看了皇后一眼,接来信笺,细致阅下。
终于,他颤抖阖上信纸,层层笑意晕开在俊逸的容颜。他激动地转眸看向金真,金真含笑点头,躬身退下。
*
大齐成康三年四月,苏州郊外。
芦苇随风波浪般摇摆,碧波万顷中,一个纤细的人影立在田埂上。素青的衣衫飘开在在飞絮间,长长的墨发压在背负身后的手掌上。后脑的发髻松散得几欲坠下,细看过去,却只是用一根锦缎就着玉钗勉强挽住。
玉色似羊脂雪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就连那根锦缎,也不是凡物。看着这副“暴殄天物”的场景,马车内一声叹息伴着收扇声而落。倏忽,一个白衣身影走下马车,幽幽叹道:“三年时间,秦家秋夫人都又生了两位小姐,她怎么……连绑发,都这么惨不忍睹。唉……”
一旁响起一阵清脆的少年音:“毕竟做了十五年的男子,女装女红,就由她缓缓学吧!”
白衣公子顿了顿,偏头看向马车旁身量已长的俊秀少年。那张五官出落得丰采胜玉,浓眉入鬓,皎如龙潜。恍惚一眼望去,便似看到了曾经风华一代的那人。
毕竟是叔侄,相似无可厚非。可他清眉浩目间露出的那丝英姿璨然,像极了芦苇间迎风伫立的那名女子,却又令人无可言说了……他长息一声:“你就这么走?……当真不与他们说一声么?”
少年淡淡而笑:“他们都曾问过我同一道问题,而我的回答……想必早已被他们听懂了真正的含义。说与不说,又有何分?”他阖了阖乌黑温润的眼眸,看着那女子微微侧身,抬手遮阳,望向远处沿田埂而来的修长身影。
白衣公子笑了笑,举扇抵唇:“其实你,早在很久前就辨出她的身份了吧?”
“不要小瞧稚童的聪慧。”少年眯眼扬唇,微微抬起下巴,“她对所有人防备,却唯独不会把这份警惕用在我身上。不过……就算不是因此,她对我的爱也会暴露一切……”
少年缓缓闭上眼,语调渐渐悠远:“白叔叔,于我而言,她既是我父亲,又是我母亲……这一生,都不会改变了。每每想起她讲起的镇国侯府的事,都无比庆幸……不是别人,而是她将我抱了出来。”
“如今,便是由我来保护她的时候了。”少年展颜而笑,转身朝马车走去,“沿着她走过的路而行,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她,不,是比她更强大的人!”
白衣公子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颔首:“是。”
远处的芦苇丛中,青衫的女子一路奔行,扑进了那个修长男子的怀中。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荡过芦苇的微风拂起马车夫的鞭梢,送来清铃般欢快的笑声……
五个月后,琼关郊外的墓地。
贺柔站在墓碑前,缓缓蹲下身,放下避风的纱巾。目光垂下,却倏忽一惊:“咦?”
她伸手拿开墓碑前的一束露珠未散的白菊,下方两条深褐皮质的发带引入眼帘。皮革似是新剪,不平之处被人细心磨平。针脚稍显凌乱,却有心地缝制工整。
她将发带握在掌心,轻轻摩挲针脚,心底暖流涌过,忍不住轻轻弯唇。抬手抚摸墓碑,柔声道:“姚郎,我很高兴,这世上原来不止我一人记得你……”
不远处,一辆古朴的马车放下了车帘。车夫转过头,拉下斗笠,扬鞭喝驾。包着皮革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
“下一站,又想去哪?”车内慵懒无奈的清朗嗓音响起,伴着一阵毫不停歇的啃果子声。片刻,那声音含糊不清道:“当然是去……京城……玉锵做京兆尹,意沈配了调动神武军的兵权……唔我要看我儿子的上任仪仗!”
车内,陈聿修抬起眼帘,望着郭临大咧地靠着车壁而坐,一手提着下摆,兜着怀中的青枣,口中还在咀嚼不停。忍不住摇头笑道:“看来,当年没让你跸道摆戟,刀盾弓槊,仪刀团扇……你这是犹记在心啊。”
郭临摆摆手,擦了把嘴角被酸出的口水:“哪里……那时我初到京城,没胆子嘛!现在想想,这么风光的时刻居然错过了,实在是心痛不已。好不容易玉锵以十三岁之龄打破我上任年龄的记录,成为大齐朝堂最耀眼的新星。我说什么也要去旁观,顺便凑凑热闹!”
她掰着手指:“世子的长子我还没认下干儿子呢,听说知闲又生了个小郡主,还有啊昌荣她也……”
他忽地靠近她,两张面孔距离不过一寸。她呆呆地盯着他的双眸:“怎,怎么?”
“这么大人了……”他笑叹一声,垂下眼,捏着白帕一点点拭掉她下巴的汁水。
纤长的眼睫就在眼前,靠得太近,呼吸清晰可闻。郭临咽了咽口水,微微闭上眼,嘴唇轻张……
“好了。”他忽地退回身,手中白帕收回袖内。他眨了眨眼,看着她:“睡着了?”
“没,没……”她握拳清咳一声,镇定自若地拿起枣子继续啃,不知道心中是遗憾还是尴尬,总之……赶紧换话题:“啊对了,上个月在陇西,那一下午你见了赵寻雪都说了些什么啊?”
一片安静,只有脚下车轮滚动声。好像,选错了话题……“嗯,其实那什么寒毒,只是在阴山上被冻狠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吃了他配的药,确实感觉似乎更好一些……”
好像,越说越糟……
她并腿坐正,视死如归地仰起头:“我是想说……”
“好吃么?”
“唉?!”
陈聿修盈盈而笑,垂眉瞟向她怀中的青枣:“方才就想问了,这些枣子你从哪儿找来的?”
郭临低头一看,朗声笑道:“嘿嘿,你不知道吧。看方位,好像是小时候和世子一道骗了个齐魏通商的商贾送我们的树苗,我两也不管能不能活,就那么种下了,还请住得近的校尉家人帮忙看着。嘿,没想到它隔了这么些年,当真能结果了!”
“种在哪?”
“就在巷街旁。”
“街旁?”陈聿修莞尔,“你不知道,道旁的枣子不能吃么。”
郭临眨眨眼:“为什么?”
“道上日日人来人往,枣树就在那里,却还能结满枝桠。你说这是为何?”他挑眉浅笑,伸手从她衣摆上取过一颗青枣。
“……因为酸么?”她嘟起嘴,又咬了一口,“嗯……是有点酸,但也不是不能吃啊!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特别爱吃酸的……唉不对,你又岔开话题。快说,和赵寻雪说了什么?”
陈聿修仰身躲开她的魔爪,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低头看了眼饱满光滑的青枣,心情甚好地放入嘴中……
只一瞬,他的表情就变了。郭临停下手,瞪眼看着他的神色,“噗嗤”一声大笑出来:“哈哈哈,唔……”
余下的笑声,尽数淹没在唇齿相接的青涩酸甜中。
满室的旖旎,透过被风拂起的车帘溢出。车夫抬起斗笠,露出一张无奈的脸。他仰头望向晴空,暗道这回回京,一定要请少主为自己婚配。
想他白鹫风流倜傥,武艺超群,总还有佳人看得上的。
唔,比如那位闲居在郭府的阮姑娘就不错!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