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子,不如也来小酌一杯。”
对面体态敦实、面色红润的中年人起身前倾,作势要将手中斟好的酒递来。然而他动作一起,便有伶俐的小厮上前接过,稳稳地端放在赵寻雪的面前。
他浅笑着端起酒杯,凑近鼻端微微一嗅,眉眼弯得恰到好处:“川乌头、附子、干草各三钱,红花、青风藤加倍。再来九钱的露蜂房、乌鞘蛇……还有三两豨莶草。”他轻抿一口,“如若辅料中的桂枝能稍稍少些,此药酒便更好了。”
“哈哈哈哈,”禄亲王肥硕的下巴笑得直抖,他摇着扇子,神色得意地瞟向身侧:“怎么样,蔡当家,可还有奇物欲端来一试?”
“不敢不敢,久闻赵公子乃是此辈药王谷中,唯一可以外出游诊的弟子,在下何敢心存小觑?鄙药局新研出的一样药酒,是特地来请赵公子指点指点……”蔡当家急忙道。
赵寻雪抿唇一笑:“蔡公不过是见我方才入席行走间,腿脚似微有不顺,加之鼻塞声重。望之忧我有风寒湿痹在身,特赠此酒。一片好意,无声而润人罢了。”
蔡当家憨厚大笑,连道客气。禄亲王被一语呛回,半分不恼,乐呵呵地招呼下人上菜上酒。不多时,歌舞齐备,丝竹声起,纱帐徐徐掀开,都是百里挑一的韶芳美人。
禄亲王偷瞟一眼赵寻雪,见他独自垂首品酒,视美人无物。忍不住清咳一声,状若无意地道:“本王听闻蔡当家近日得了一批好货?”
“不错。”蔡当家放下筷子,朝门口小厮招了招手。漆光木盒在酒桌前一字摆开,飘香的药味盖过凉菜,闻入鼻端。赵寻雪顿了顿,抬起头来。
“此乃百年难得一遇的阿末香,赵公子请看。此物全呈白色,而非惯见的黑、灰。是真真经过百年海水浸泡,毫无杂质的上品。”蔡当家眼光一转,拱手笑道,“当然,若非亲王鼎力相助,在下纵然出上再高的价,也未必能得到。”
“留在无知渔民手里,那才真是暴殄天物了。”禄亲王哂然一笑,眯了眼看向赵寻雪。却见他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个神色慌张的药童,正掩手凑近细细耳语。
赵寻雪微垂的双眸逐渐睁大,药童还未说完,他却猛地扶桌起身。脸上呆滞了一瞬,顷刻收手躬身:“王爷、蔡公,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竟再不理会二人,转身大步而走。
*
江风凉意徐徐,带走古朴轻舟,一曲悠婉琴音。阳光挥洒倾泻,水面波光粼粼,反光舱内,又是一袭琴面斑斓。
琴声突止,不多时,便听舟内一人埋怨道:“呔,你怎么不弹了?我方才正要睡着。”
许久,清越孤寂的嗓音传出:“坐往舟旁江风逸,琴忆月夜伊人音。”
舟子逆流撑船,江声嘈杂浩荡,轻舟又向斜阳进些。帘帐挽起,走出一个灰黑长袍的青年,浓眉刚毅,面目清朗,正是曾任太孙少傅的周泉光。
他撑了个懒腰,打着哈哈,斜眼瞟着舟内:“这东都虽然气派,可管乐丝竹,我看还不如金陵秦淮来的好。”
“既如此,”舟内那人浅笑而回,“你又何须自荐随我治水?”
“我这不是担心你……”周泉光哑然住嘴。不想一两句又把话说到了禁区,他懊恼地抬手捶捶额头。眼前一晃,素服人影已将古琴放下,起身走出舱外。
“喂,你!你这场风寒才好,别回京又病上半年。纵然你无所谓,那也,也想想勤政殿上的玉锵小少……小太孙啊!”周泉光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摇摇头,推开他的手。长眉之下的俊朗清目,被斜阳印照得灼灼生辉。“不会,”他斩钉截铁道,“若我缠绵病榻,等她归来,该要怪我了。”
周泉光唇角抖了抖,蹙眉想了半晌,幽幽地叹口气:“陈聿修,这番念想留在你心底,究竟是好是坏……你身在此位,明知什么能为,什么不能为。如今朝中魏王虽不得皇宠,却用短短两年,重新建立起新的神武军,势力不可小瞧。玉锵虽已被陛下明旨皇榜告知天下正统嫡孙的身份,可一旦你有什么意外,陛下百年之后,他如何能活?”
江风吹起陈聿修耳后的垂发,丝丝灌入衣领。袍袖鼓动而飘,似欲乘风归去。火烧的夕日,余辉燃景,壮阔似梦般辽远。他突然而然,朝前伸出手,阖眸而笑:“与尔携手,共赏江山。”
“什么?”周泉光惊愕地瞪着他。
“君子信守一诺,死生亦不言悔。”他笑望着他,“泉光,我们回京。”
京城,东宫永春门,侍卫们听着马蹄阵阵,望向远处策马狂奔的绛纱素裳。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拦阻。
“走开啊!”马上少年朗声大喝。却在这时被一骑白马呼啸越过,那人沉稳出声:“殿下,宫中奔马有违宫规……”
“白鹫你废话真多!”少年猛力扬鞭,“看招!”白鹫虚晃侧身,正莫名间,胸前倏地一股大力袭来。不知何时白鹭已经跃上了他的马背,用马鞭牢牢锁住了他的臂膀。
“好样的白鹭!”少年俯身贴马,躲过白鹫情急间甩来的绳索。趁守门侍卫看傻了眼,一跃奔出,左扯缰绳。骏马嘶鸣,转了个弯片刻不停地朝延喜门奔去。
“师父——”
陈聿修走下马车,听到这一声时隔一年多的呼喊,扶着车框的手禁不住微微轻颤。他侧过头,望着那厢拔高壮实的少年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朝他扑来。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玉锵鼻头一酸,将脸沉沉埋进陈聿修的衣袍。
饶是两年日日不休的历练,他已成了勤政殿上敢独身舌战群臣的正统太孙殿下,声威远超前代太孙,将皇榜上那句“贤长之顺,天资睿哲,圣敬日跻”言出名归。可一旦身处最亲之人的怀里,他便只是八岁的郭玉锵,可以卸下全部的防备,放肆撒娇啼哭。
周泉光挎着腰刀,上前驱散围观的侍卫。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摇头叹息。
紫宸殿内,陈聿修和玉锵并排立在殿中。嘶哑的咳嗽声从内室传出,小太监们挽起珠帘,徐公公搀着皇上缓步走出。
玉锵眼圈尚红,但一见皇上出来,神色便自然归于平静,几乎叫人听不出他呼吸鼻音的异样。陈聿修心下微叹,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示意他随殿门等了许久的白鹭去更衣修容。仪容不整不可面圣,玉锵想了想,只得咬牙转身。
皇上靠着椅背,缓缓坐下。衰老的眼眸望向殿中那道恭敬沉默的人影,他淡淡发问:“水……治得如何了?”
“百亿资饷全由白家派人送到河岸各处,官民配合相宜。上月末,新堤筑成,试行分支疏导畅通。灌溉区域扩大了两倍,比预期成效更好。”
“好,咳咳……”皇上握拳连声咳嗽,徐公公端茶递来,他却摆了摆手,“备墨。陈丞相治水有功,官封一级,加太孙太师……你歇息几日,就回来上朝吧!”
陈聿修垂下眼,拱手躬身:“臣,领旨。”
暖阳倾斜而下,一道殿门之隔,跃然冷暖如两个世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下移,略略一顿。
白子毓一身正红京兆尹官袍,负手立于青石台阶下。眸色幽深,正朝此间望来。
*
越来越多的红色进入眼帘中,床上女子紧紧抓着手中的白布,望着它一点一点沾上嘴角流出的鲜血。面上却仍是一派混沌不清,仿佛连吐血的痛楚都察觉不到。
双宁瞪着眼看着这番诡异的景象,指尖按在木盒上用力得发白,却依旧吓得动也不敢动。
身后凌乱的脚步渐近渐响,竹梯的“吱呀”声一顿,门口的光已被人挡住。她颤抖着回过头,望见熟悉的欣长身姿,激动得几欲落泪:“赵哥哥……”
赵寻雪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床上女人被血染得猩红的手,嘶声唤道:“宁儿?”
那人茫然抬头,目光四寻,好一会儿才望向他。还未开口,喉头便是一阵咕咚轻响。她眉头一紧,抑制不住地攀着他的臂膀大吐鲜血。
温润的黑眸中,焦急、欢悦、释然轮回闪现,最后只余满眸心愿得偿的热泪。双宁从没见过他有这样复杂、这样外露的神色,好像从前那个风轻云淡的人只是她见到的幻影。她呆呆地望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赵哥哥……她吐血了。”
“无妨,这口淤血正该吐。”赵寻雪抽出那人手中的白布,卷过干净的一面轻柔地替她擦拭下巴。过得会儿,侧头对双宁道,“可劳烦帮我把墙角的盂盆端来?”
“唉,好!”双宁连忙跑去捧起盂盆,刚起身欲言,却眼前之景猛地惊住。
赵寻雪一手揽着那人的腰,一手捧住她的后脑,覆唇而上紧紧地吻住她。她却似承受不住,一张病态的脸涨得通红,眉目紧锁。双手有气无力推拒他的胸膛,却徒劳地撼动不了半分。
倏地,他离开她的唇,吐出一口污血在地。双宁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过来,小跑上前。他已吸过第二道,正好接过她的盂盆吐出秽物,嘶哑道了声“多谢”。
双宁心腔阵阵直跳,混乱一片。也不知究竟是在心动他救人的执着认真,还是酸楚他遍遍覆吻那人时,眼神中的脉脉情深。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连声几番咳嗽都不再吐血,眼眸眨出些许泪水,逐渐清明。她靠在赵寻雪的怀中,无力喘息着笑道:“福大命大,老天居然没有收我,哈哈……”
赵寻雪眸光晦暗,颔首将她搂紧在怀:“宁儿……”
“你叫我什么?”她闭上眼,浅浅一笑,“聿修,这是哪儿?我眼睛被雪灼了,看的不甚清楚,你先护着我,我有些累……”
话音渐弱,她表情逐缓松懈,似已进入了安甜的梦乡。他垂下眼睑,将满心涩楚咽下,盈然而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