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上细密的汗水,被湖风一吹,透心的寒冷。郭临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森然道:“他现在在哪?”
白子毓道:“陛下派人把七殿下连夜接回了申州,太医们轮班看护。只是……”他偷眼瞟了下陈聿修,见他丝毫没有动静,叹口气续道,“只是他中毒到现在,依然未醒。”
郭临面无表情转过头,看向地上女童表情狰狞的尸体:“也是被她所伤么?”
“这个……”白子毓皱了皱眉,心下知晓这一瞬的反应已然暴露,便叹息道,“那群黑衣刺客……谭伯检查了尸体,都绘有南蛮的图腾。唯有这个女童逃脱了……”
对话僵停在此处,空气沉重的可怕。谢英芙嘤咛一声渐渐醒来,世子低头瞧她脸色被吓得苍白,心中微微有愧。毕竟他们设下圈套猎捕敌人,对女眷并没有告知,以至于她受到惊吓。想到这里,便询问道:“你没事吧?”
谢英芙无力地摇了摇头,目光微转,地上惨烈的尸身入眼,腹腔便是一阵翻滚。她匆忙移开视线,却冷不丁望见郭临的眼神。
那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幽深、晦暗、恨意,极其痛苦,却又无法轻易挪开眼……
“陈少师——郭将军——”一声高呼从远方传来。
白子毓抬头望去,见前方路上一阵烟尘扑起,马蹄凌乱,一队人马正飞速朝着这边过来。
“大人,他们在那边。”队伍中有人提醒道。最先的光州知州顺着指引望来,顿时勒马。
“吁,郭将军留步!”他踉跄从马背上爬下来,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个明黄卷轴。
郭临回起头,看到光州知州掏出一块白帕飞快擦了两把汗,双手高高举起,郑重地捧着卷轴,朗声道:“太孙少师陈聿修、户部侍郎君意非、武卫将军郭临等,接旨。”
郭临神色一闪,毫不迟疑撩起袍角率先跪了下去。白子毓和陈聿修对看一眼,也跪了下去。
“今南蛮夷民有反朝之心,命尔等速回申州见驾,汇此行见!”
白子毓微微凝眉,侧眼看向郭临,却见她已经弯腰拾起软剑,一声不发朝前走了。光州知州原本想和她打个招呼,却被她周身散发的森冷气势吓住,压根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郭临骑上他的马儿,一鞭喝驾,奔出老远。
白子毓叹口气,蓦地又轻笑一声,挑眉看向陈聿修:“方才干嘛要说出来,这不是非要她对那人关心则乱,你也舍得?”
陈聿修淡淡地回道:“不过一招苦肉计,我又何需惧之?”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真是这样么?白子毓嘴角噙了一丝浅笑,却不再多言。
*
三日后的一个下午,在申州的行府,七皇子幽幽睁开眼。
入眼的是一双隐隐有着血丝的双眸,正侧着观赏挂在床头的宝剑剑穗。睫毛长而直,目光冷淡而没有焦点,似乎已经发了许久的呆。浓墨的长眉斜飞入鬓,削瘦的脸颊弧线柔和,姣好得宛若一副水墨画卷。
“……莫不是在做梦?”他艰难地张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那水墨画遽然瞪大了眼,直直地盯着他。随后突然伸手,狠狠地拧了一下他搁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冷声道:“如何,可还在梦中?”
七皇子疼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有你这样……对待病患……的吗咳咳!”他断断续续说到最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张脸都涨的通红。
郭临一惊,连忙起身跑到门口大喊:“了善大师!了善大师!”
厚重脚步逐渐接近,木盆被放到了桌上。眼前一暗,了善大师宽厚的身形挡住了门口的光亮。温热的大手随即覆上额头,片刻后,一声释然的轻叹:“善哉善哉,殿下连日高烧已退,此汗一发,体内的毒素,总算是清理了大半了。”
他挽起袖子,一面按指,一面在脑中计算。定好了药的分量,便拍拍七皇子的肩,道:“接下来就剩好生调养了,老衲去熬药,殿下稍等。”
七皇子眼眸微微一眨,便知和尚是在帮他留下独处的时间,脸上浮出了些许促狭的笑意。那只被拧的通红的手重新伸出被窝,牢牢握住了郭临的手。
“阿宁。”
郭临怔了怔,回头看他,重新坐回榻边:“七殿……”
“叫我意沈。”
她静默良久,才涩然低笑道:“……你这又是何苦?”
“我常常在想,能再次见到你,已是上天的恩惠。”他皱眉,却笑,“阿宁,上次虽然惹你不快,可君山上的那些话,句句出自真心……”
郭临低着头,良久轻声应道:“我知道。”
“了善大师被我伪装成了普通僧人,一起下了山。所以即使被南蛮人埋伏,有他的医术,也可保我性命无忧……”七皇子似乎松了口气般继续温和地笑着,语气却越渐坚定,“阿宁,山洞里你在我眼前倒下,那些惶恐、无奈……我再也不想经历了。”
“南蛮人记仇,女童断手没死,这便是你既定的灾祸,”他哽了下,“所以,就由我来替你解除。”
郭临蹙眉垂首,久久没有回答。
七皇子低低地叹了口气,缓缓伸上手,轻柔地抚在郭临的脸颊:“当年君山无忧无虑的孩童,如今都各自背负着枷锁。可阿宁,你不是男人,那些你不愿承担的,都可以交给我……“
她突然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意沈,我……并没有什么不愿。”她抬眼,深深地凝视着他,“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有我应当做的事。”
“你好好休息吧。”她说完这一句,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阿宁……”
七皇子的呼喊被她关在了屋内。她轻轻靠在门上,像是要将压抑在心中的烦闷甩去,猛地晃了晃头。
再仰起看向湛蓝的天空时,眼眸中的晦暗渐渐淡去,换上一抹肃杀刚气。
走出七皇子休憩的院子,小道阳光斑驳,树影婆娑,空无一人,郭临隐隐感到有些奇怪。蓦地想起,好像每到这时,总有一人乐此不疲地堵她,时间久了,连她都开始在意。
郭临暗笑自己多心,他人都有一日会厌倦,又何苦记挂于心。她长吁一口气,抬手抚上腰间软剑。兵器的森冷触感入手,心顿时沉了下来,她抬脚朝皇上的行院而去。
走到书房,内里隐约传出说话声。郭临愣了愣,正犹豫间,从拐角走出的徐公公恰好望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碎步跑来。
“郭将军是来求见陛下的吧!”
“是,可是……?”
“那便进去吧,陛下也正等着将军议事呢。”
徐公公不由分说把她推到房门口,郭临将信将疑,轻轻敲了敲门:“武卫将军郭临求见!”
“嗯,进来吧。”皇上的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郭临推门进去,首先望见一双熟悉的杏眸。
原来他在这儿……
不知为何,见到后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竟是这个。郭临咽了咽口水,默默整理了下表情,朝着正座上的皇上撩袍下拜。
皇上挥挥手,似乎并不在意她,继续看向陈聿修:“那依你之见,此番征讨南蛮,领兵之将为谁?”
郭临暗暗一惊。却见陈聿修目光笔直,拱手躬身,声音平静沉稳:“武卫将军。”
皇上猛地睁大眼睛,随后眯起,缓缓地审视一旁的郭临。
郭临愣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武卫将军”说的是自己。正踌躇间,就听到皇上的唤声:“郭临。”
“末将在。”
“聿修举荐你率兵征讨南蛮,你怎么看?”
“末将,末将惶恐……”郭临急得直冒汗,此间情形,她说好不行,因为她的威望军功根本不到可以做大军统帅的地步。可说不好也不行,“末将不熟悉南蛮地形,恐难当大任。但末将确有征战之心,南蛮人出手狠辣,伤及我朝皇子,危害一方,凡大齐之人皆该与之一战。”
“哦,”皇上轻笑了声,“聿修,你举荐他,可是未曾顾虑地形一事?”
“回禀陛下,并非臣不顾虑。而是因为……”他回头淡淡地望了眼郭临,郭临也正好抬头看他。见他表情冷凛,肃穆谨慎,寻常的那一丝挂在唇角的浅笑再无,连她也不由地跟着紧张起来。
“地形之漏,可由元嘉年间的伯朗学士的《山川志》来补,可人心之失,却得交由出战南蛮的万千将士性命来赔。”
郭临呼吸一窒,跪地的脚微微颤抖,连膝盖都开始发麻。她万万想不到,陈聿修说话竟如此胆大直白。
果不其然,皇上冷哼一声,猛地一拍案几:“你是在说朕的臣子心思不忠?”
“臣不敢妄言,但南蛮区区乌合之众,却能将数队训练有素的武士送入淮南腹地,在我朝领土肆意行走伤人。此事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诸般龌龊……还请陛下三思!”
书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皇上蹙眉深思,目光时而看向郭临,时而瞟向陈聿修。然而二人神态庄重,神色都是相同的肃杀。
良久,他倏忽一笑:“好。”
郭临与陈聿修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来人。”
徐公公推门而入:“奴才在。”
“传朕旨意,命冠军大将军蒋昱为征南大将军,太孙少师陈聿修为淮南节度使,武卫将军郭临为云麾将军。尔等三人领兵十万,征讨南蛮各地。将泰州知州、光州知州、江南守军将领等罢职免官,交由大大理寺问处!二州诸事由楚世子君意非暂代。”
“是。”
郭临微微松了口气,缓缓起身站定。冠军大将军蒋昱她有所耳闻,是羽林军中郎将蒋穆的父亲,颇有经验的老将军。且如今他为主帅,她为副将,心中多少轻松了些。
轻松之后,袭上心头的,便是止不住的战意。世子的失踪、太孙的暗算、七皇子的中毒,这些账,她要一一找南蛮算清!
陈聿修侧过头看着她,清泠的眼底化不开的情愫,在她勃发的斗志间悄无声息地沁入眉间,舒展成一道柔和的笑意。
“你们,”皇上淡淡地望着座下长身而立的二人,“不要让朕失望。”
“末将(臣)遵旨。”
崇景六年九月廿二,大齐征南大军从归州南下,直取辰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