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忽略没有爸爸陪伴的事实,温栎十岁之前的童年都过得非常快乐。
他从有记忆起,就和妈妈,姥爷姥姥,还有大姨一家人住在一个大院,三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幼稚园的温栎觉得他有一个令他骄傲的漂亮妈妈。每当幼稚园的老师看到来接他的妈妈时,眼里总是透着羡慕。
妈妈爱穿各种各样的连衣裙。头发像他吃过的黑巧克力一样乌黑顺滑。
牵着他的手总是那般柔软。
长大后,温栎才知道怎么形容她,天生丽质,温柔似水,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等等等等。
她是一个钢琴家,有一双特别漂亮的手。
说话的声音总是那样平和软糯,最喜欢把温栎抱在膝盖上,教他弹钢琴。
她最喜欢唱的那首歌,每当温栎受了委屈哭泣时她总会唱着安慰他的那首歌。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不管温栎做多过分的事情,犯多大的错误,她都没有对他发过一次脾气。
温栎很幸福,可是他没有爸爸,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在学校,小朋友都有爸爸接,他没有。
在公园,别人都有爸爸陪着玩,他没有。
“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温栎问。
“因为栎栎的爸爸是海盗船长,他正在海上冒险,不久之后就会回来接栎栎了。”
妈妈蹲下身子,和温栎平视,温柔地说。
那时候温栎特别崇拜童话中的海盗船长。
妈妈说爸爸有一天会回来接他的。温栎一直怀抱这个念头期盼等待。
十岁那年,爸爸真的来接他了,
可他并不像妈妈说的那样,他是海盗却不是乘风破浪的船长,他的到来给温栎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灾难。
“温熙枫,清婉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们一家东奔西逃躲你们到这里,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
温栎瑟缩着身体看着姥爷姥姥被人像对待犯人一样压扣在一边,不停地哭诉。
“熙枫,你可不可以不要带走栎栎,我求你。”
妈妈跪在地上求他,可那个男人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他一直背对着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妈妈放弃了挣扎和祈求,她走到温栎身边。
蹲下来一边哭一边摸着他的脸,声音依旧温和,她对他说:
“栎栎,他是爸爸,你不是一直想要爸爸吗?爸爸来接你了。”
“我不要爸爸了。”温栎大叫。
“我要妈妈,我只要妈妈。”温栎扑到她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
“栎栎乖,你先跟爸爸回去,妈妈把家里安排好了,就去找你好吗?”
“我不要。我就要和妈妈在一起。”
虽然他年纪不大,但他依旧能从中看出来,她是骗他的,她根本不会再去找他。
“栎栎乖,听妈妈话。”她突然站起来,用力地将温栎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他推向那个男人。
温栎哭闹着攥紧她的连衣裙,求她不要抛弃自己。
姥姥姥爷在一旁哭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妈妈却狠心地把他关在门外,任由温栎使劲敲门,嘶声力竭地喊她。
那扇紧闭着的冰冷大门绝情地斩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最后他被几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强硬地抱进汽车里,温栎奋力挣扎,在黑衣人身上啃,咬,踢,可是他们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半点松懈都没有。
温栎只能仇恨地瞪着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他暗自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爸爸,没有爸爸。
他被带到一个不是人住也不像鬼住的地方。
那里的人看到他都恭敬地叫他少爷,温栎发现他们的表情虽然看上去很尊敬,可是眼底却透露出深深的鄙夷。
他没有心情看风景,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知道他们站在一个很宽敞的大厅。
“爸,温栎回来了。”
温熙枫终于开口说话。
温栎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他口中的爸爸。
他坐在大厅的最高处,那里摆这一张椅子不像椅子,床不像床的东西。
他看上去很老,人并不是很精神,有点虚弱,和姥爷一样。
温栎想起姥爷说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所以疾病缠身才会虚弱。
还说人这一生总要回归尘土的。
“嗯。”温华实缓缓睁开眼睛,站起来,立刻有人走过去搀扶着他,走到温栎面前。
在他向温栎走来的时候,温熙枫迅速在温栎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叫爷爷才能再见清...你妈妈。”
所以当温华实缓缓走到温栎面前时,温栎不情不愿,强压住内心的厌恶感,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爷爷。”
温华实的眼睛骤然一亮,刚刚还冷若寒霜的脸瞬间如破冰般,吹起一丝春风。
“好,你叫温栎?”温华实问,虽然他的身体看上去有些瘦弱疲惫,但是声音却如龙钟般威严。
温栎点点头。
温华实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半天,嘴里喃喃道:“确实像。”
然后转头问温熙枫:“验dna了吗?”
“验了。”温熙枫毕恭毕敬,招手让人将检测报告拿过来递给温华实。
温华实看过之后,脸上的春风吹得更胜,仿佛能看见摇摆的红花。
“没想到那个女人还有点用处。”
他轻蔑地说。
那个女人?是指妈妈吗?温栎在心里愤懑地想。
“我想见妈妈。”温栎突然说。
“不可能。”温华实马上厉声反驳。
“你现在已经是温家的少爷,那种野女人不许再见。”
“她不是野女人,她是我妈妈...”温栎激动地吼着,哭了起来。
在他心里,这群突然出现的不明来历的人才是他世界里的坏人,野人。
温栎被温熙枫使劲儿拽了下去,关进一所房子里。
刚开始的又哭又闹。
哭累了闹累了,到后面没了力气继续不吃不喝。
最终他赢了,温熙枫答应每年让他和妈妈见一面。
前提是他必须听话,如果表现不好就不允许见面。
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还有一个女人,她每次看温栎的目光都凶狠地像是要把他一口吞掉一样。
可温熙枫却让温栎叫她妈妈。
“我不叫。”温栎干脆拒绝。
“温栎...”温熙枫厉声喊他的名字。
“我不叫,我不叫,我永远都不会叫,我妈妈只有一个,她叫李清婉。”
“你不认识吗?你不记得吗?如果你不认识不记得为什么会生下我?”
温栎朝温熙枫疯狂地吼。
温熙枫一愣,温栎不看他,独自坐到墙角哭起来。
从那以后,温熙枫再也没有提过让他叫别人妈妈的事情。
而温栎从来没正眼看过那个女人,也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温栎在温宅生活的一年间,强迫自己努力适应那里的环境,逆来顺受地按照温熙枫的所有要求生活,不管是学习还是其他方面,他都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好。
他看得出温华实和温熙枫都对这个虚伪的他。
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他会端起少爷的架子,责罚他们。
这种情形曾经被温华实撞见过两次,他不但没有训斥他,反而夸他做得好。
温栎觉得这个宅子里的人都是魔鬼,神经,病加变,态。
久而久之宅子里不仅没有人敢再拿异样的眼光看他,反而看见他时多了些许惧怕。
因为温栎出色的表现,他终于可以和李清婉见面了,他被允许和李清婉呆在一起十天时间。
一年之间,温栎和李清婉没见过一次面。
温栎坐在车里,双手紧张地在膝盖上搓来搓去。
不时地望向窗外。
昨晚他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
温熙枫没有跟过来,温栎觉得每次温熙枫听到李清婉的名字时,表情都很古怪,就像上次他吼他只有一个妈妈叫李清婉的时候。
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温熙枫的脸,看到他脸上的五官都快纠到一处了。
他不懂那是什么表情。
可能是厌恶吧,所以温熙枫才不来。
温栎长了一岁,蹿高了十几厘米。
他下车的时候,李清婉早就已经等在门口了,两人目光初对,都有片刻的恍惚。
李清婉猛地将温栎搂进怀里,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伤心地哭。
一年虚以委蛇的生活,让温栎迅速成长起来,他不再是十岁那个无忧无虑,只有一点遗憾的小男孩。
他说话的声音不再像从前稚嫩,变得低沉。脸上的表情也不像从前一样阳光灿烂,反而总是像大人一样皱着眉。
温栎无声地轻轻拍着李清婉的后背。
“妈,你瘦了好多,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嗯,栎栎长高了,都快超过妈妈了。”
“妈妈知道,栎栎一直都是妈妈最骄傲的儿子。”
李清婉愧疚地看着面前和记忆里有些偏差的脸。
李清婉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牵着温栎走进屋里。
这所房子是一间别墅,客厅的中央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面摆放着一个小小的却很显眼的水晶钢琴模型。温栎知道,那是李清婉在学校参加钢琴比赛拿的奖。
他收回目光,坐在沙发上。
从他被带回温家,他就没再碰过钢琴。
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
或许是想以此来表达对李清婉抛弃他的不满?又或许是不想让那个肮脏的地方侮辱了他心中圣洁的琴声。
见面的十天里,李清婉变着花样做了很多温栎爱吃的菜。带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为了配合李清婉,让李清婉开心,温栎总是适时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
温栎见到李清婉之后才知道。
姥姥姥爷在他被带回温家不久就去世了。
家里只剩下李清婉和董慕辰两个人。
这一年,李清婉过得肯定不好。
温栎在心里想,对温家的恨又多了一些。
与李清婉短暂十天的合聚成了温栎一年的期盼。
他在不人不鬼的地方极力表现他的才思敏捷,他想让那群他内心厌恶至极的人满意。
或许就能让他和李清婉多待几天。
第二年,当温栎再见到李清婉的时候,他们之间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佟暖。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李清婉会偶尔无意识地提起佟暖的名字。她说她在开始旅行,佟暖就是在她的旅行途中遇见的。
温栎猜测那应该是个女孩儿的名字,他很好奇,那个女孩儿有什么魔力能让李清婉露出久违的真心笑容。
他有意引导李清婉多说一些关于佟暖的事情。
“小暖家的小笼包很好吃。”
“小暖特别爱笑,她的笑像阳光一样。”
“小暖学钢琴很有天分。”
“小暖.......”
有一次,温栎听到李清婉和佟暖通电话,他悄悄地凑过去听电话里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清亮,仿佛每个字里都带着笑意,她在电话里叫清婉老师,那声音仿佛甜得像蜜一般,她总有本事在电话那边把李清婉哄得很开心。
李清婉说如果温栎见到佟暖,他也一定也会喜欢佟暖的。
是啊,温栎和李清婉像是行走在黑夜的人,而佟暖却是站在阳光底下张开手臂迎风飞翔的少女。
他肯定会喜欢她的。温栎想。
因为他也想被她照亮。
从那以后,他的心里多了一个可以念想的人,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佟暖,虽然佟暖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但这不妨碍温栎想念她,幻想她说话的样子,幻想她微笑的样子,幻想她用甜如蜜糖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或许他已经思念佟暖成瘾了吧,到了无法戒掉的地步。一想起她,温栎就会觉得每一天并不那么难熬。
通俗点说,温栎yy佟暖已经成了每日必备日常。她成了他在冰冷世界里的第二处热源。
温栎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梦,佟暖是他梦中的公主,梦里的她很真实,陪着他共朝夕,共欢乐,共时间长河。
无数个日夜,潜移默化的幻想中,她已经成为了他不可替代的另一半灵魂。
温栎到温家的第五年,温华实去世了。
他早该走了,温栎在心里想,因为最爱他的姥姥姥爷都去世了,罪孽深重的温华实凭什么还能活那么久。
“温栎。”温华实躺在床上叫温栎的名字,他乖顺地走过去。
温栎冰冷地看着苍白凋零的他,脸上没有泪,没有恨,更加没有感情。
温华实拉着温栎的手虚弱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他不停重复着这三个字。
是内疚吗?夸奖?又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自己的罪行感到惭愧了吗?
温华实走后,温栎在温家的地位越来越高,仅次于温熙枫,所有人都以为,温栎有意接管温家,连温熙枫也是这样认为的,温栎对温熙枫一直言听计从。
温熙枫交代给他的事情他都能完成得让人交口称赞。虽然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情感上的交流,但至少别人看来,他们的关系还算和谐。
然而在温栎和李清婉某次相聚的时候,李清婉突然变得非常反常。
她特别急切地对温栎说:“栎栎,妈妈带你走好不好?”
温栎听到这个提议先是心中一跳,李清婉的性格那么软弱,不懂反抗。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接着他点头说好。
就在温栎和李清婉谋划着怎样离开的第三天,佟暖突然来了电话,温栎听到她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哭。
“栎栎,妈妈可能要先把你送回去。”
“怎么了?”温栎问。
“小暖的妈妈病得很重,她现在很难过。”李清婉走进房间拿出行李箱。
“我会和他商量,回来之后把剩下的七天补回来。”
李清婉叫温熙枫,从来也只说“他”。
温栎在一旁帮她收拾衣服,他很想让李清婉带着他一起去,他想看看佟暖,也想安慰她。
可温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温熙枫一直在派人监视他们。
温栎回温宅之后,每天心不在焉地挂念佟暖怎么样了。为此做错不少事,被温熙枫责备了好几次。
直到年后李清婉回来。
她还带回了佟暖的照片。他们站在灿烂的烟火下,每个人都在尽力地微笑。一半真一半假。只有佟暖的是完完全全的开心。
温栎第一次见到佟暖的真容,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比他想象的要高。
照片里的她梳着一个马尾,肤色比他见过的女孩子偏黑一些。
李清婉说佟暖特别喜欢到处跑着玩,特别调皮,性格倔还正义感十足,爱保护人为人出头。
温栎好笑地想这是女生吗?
佟暖的眼睛像黑珍珠闪着耀眼的光泽,笑起来嘴唇咧得特别大,一点都不矜持。
她的唇很饱满,唇色鲜红。
温栎突然就想,那样的嘴唇,他亲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它的味道一定会让人流连忘返吧。
李清婉突然问温栎:
“栎栎,如果妈妈没有办法再陪着你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恨你,恨所有人,恨这个世界。”
李清婉哭了,“栎栎,别这样。”
温栎没有说话,他在所有人面前都始终小心翼翼地表现,包括在李清婉面前,他从来不敢像现在这样表露自己真正的心情和隐藏的恨意。
如果这个世界上连李清婉都要离他而去,他对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有任何依恋,只剩下满腔怨恨了。
温栎第二次看到李清婉求温熙枫,她在电话里求他。
求他允许她带着温栎到国外走走。求他给温栎两年的空白时间。
原本李清婉想让温栎在这两年里逃离温熙枫的掌控,当时他们谁都不曾想过温栎会为了佟暖重回温家。
李清婉避着温栎去房间里和温熙枫通电话,温栎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最后温熙枫竟然同意了。
去到机场之后,温栎发觉他们仍然在被人监视着。
幸好出发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形。提前和一直与李清婉住在一起的表哥董慕辰做了特别安排。
李清婉和温栎先是飞到法国,在她旧友帮助下到达芬兰,然后从芬兰水路到俄罗斯,最终回到他们的目的地中国。
李清婉带着温栎一路躲藏,换装。
来到一个偏僻陌生的地方。
李清婉说那是姥姥姥爷长大的故乡。
她是第一次来。
温栎也曾听姥姥姥爷讲故事的时候提到过。
那里没什么车,人也很少。
空气新鲜,环境像原始的大自然。
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农户落脚。
李清婉说她想看日出,温栎陪她一起坐在山堆上,
他们聊了很多。
她说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温熙枫,可最爱的人也是他。
她说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姥姥姥爷和温栎。
她说这辈子,她的性格太软弱。她辜负了所有对她好的人。
她爱错了人,所以变成了所有人的罪人。
“栎栎,别恨你爸爸,恨一个人太累。”
“不要让你爸爸知道我在哪,我不想再见到他,永远不想。”
“我想和姥姥姥爷他们一起留在这里。”
温栎默默地听着李清婉诉说,他不敢出声,因为李清婉说话的声音太轻,轻易地就能被风声带走了。
“栎栎,你喜欢小暖,对吗?”
李清婉忽然问。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的心思,真的,最了解孩子的人只有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妈妈。
“嗯。”温栎答。
“小暖现在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妈妈能把她交给你吗?让她做最后的句号,也让她做你世界的太阳好吗?妈妈知道她可以。”
温栎看着远处朦胧,叠嶂翠雾的山峰,犹豫了,他刚刚知道了太多事情。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太复杂。
突然云破日出,翠雾稀薄,山峰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金色的光辉晕染上温栎的半边脸颊。
“好。”温栎坚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