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奇善居然不请我们去饭店,自己搞了一个藕煤炉,上面架一个铁锅,里面堆满了腊猪脚、腊山鸡,锅子旁边一张小桌,小桌上几个硕大的碟子,又堆满腊肠、猴头菇和一把我叫不出名的山菜。满屋子雾气腾腾,喷香扑鼻。
县委分给他一个小套间,二室一厅的房子被他搞得乱七八糟,衣服到处都是,一双沾满了泥水的鞋子就摆在进屋的鞋架上,一看就知道是缺个女主人的地方。
“瑶家三下锅火锅,刚学来的,味道好得很。”黄奇善笑嘻嘻地把我拉到锅边,用一双筷子在锅子里搅动,但见火旺汤沸,美味飘扬。
“没想到你还会来这一手啊。”我感叹说,拉过一条凳子坐下,立时被温暖包围。
三个人围着火炉团团坐下,各自往杯子里倒酒。吃瑶家火锅,必喝烈酒。
酒是晕头大曲,黄奇善从桌子底下拖出一箱摆着,大喇喇地把杯子换成碗,说吃这样的好东西,就应该绿林一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他怂恿我先下筷子,说锅底是他特地从一户人家讨要来的,锅底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因此今天不是吃火锅,是吃文化。
黄奇善从征地开始,就没好好的在县里呆过一天,每日穿梭在乡间村道,找各家有干系的人,拿出县委的通告,苦口婆心。到得征地结束,拆个房子还容易,要迁别人家的祖坟,却是比上天还难。
乡下人讲究风水,迁祖坟就是破坏龙脉,坏了龙脉,后代不说升官做员,连顺顺当当要活着都不敢保证,因此遇到的阻力,非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
黄奇善看到事情越来越难做,就想了一个办法,先是摸了一回底,谁家有几座祖坟,各自报上来。摸了底后,总会有几座无主的坟,黄奇善就从无主坟开始迁,请了一个风水先生,选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新坟地周边种满苍松翠柏,还象征性地种上一些花草。
迁了三天,原先无主的坟突然都冒出了主人来,黄奇善明白无非就是冲着迁坟一千块钱的补助,自己就装傻,但有一个要求,既然坟都有主了,就得按迁坟的规矩办。否则,还是按原来摸底的路数搞。
乡民们其实知道自己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只所以拿出风水龙脉的说法,无非也就是想抬高迁坟的价格。既然每家都找出一两座无主的坟,反正也就是烧一把纸钱的事,多拿点也就算了。
由此,黄奇善一个团县委书记,天天在荒山野岭转悠,天天看着一堆堆的白骨,刚开始还悄悄躲一边呕得天晕地暗,到后来看到白骨,就像看到一根枯柴一样,再也没了感觉。
黄奇善这一路搞下去,倒结识了几个人,在乡里能说得上话的,甚至比起村支书,他们的影响还要大得多。乡下人淳朴,只要认准一个人,都能舍得自家的性命来帮你。
比如今天这一锅的瑶家三下锅,就是月塘村的一个老人送的。
一碗酒下去,黄奇善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嘻嘻地拿筷子敲打着锅沿,从锅里夹起一块猪蹄膀,用手拿着,咬得满嘴流油。
咬过了猪蹄膀,黄奇善擦了一下手,开口说:“陈风,今天既然是吃文化,我们就得干点文化活,否则对不起这文化。”
我笑着说:“你gan你的文化,我吃我的火锅。吃个火锅,你还整出那么多花样,黄大书记,你现在可是真能人啊。”
黄奇善手一摆,鼓着眼睛说:“别废话,老子算个**能人。比起你陈风来,老子连毛都不算一根。月塘村里千多号人,人人都说你陈风的好话,就没一个人说我黄奇善是个好人。”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狐疑地问:“月塘村又不是我苏西乡的地盘,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会说我的好话?”
“你小子不是要造一个矿泉水厂么?月塘村的人都等着做工人,一辈子泥腿子,突然要变成工人,谁有这么大能耐啊,当然要说你的好话。月塘村的人,恨不得做个神龛,把你供起来。”黄奇善眯着眼睛,无限享受般抿了一口酒。
我惶惶不安起来,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看来钱有余已经在村里散布了言论。
“黄大书记,有些谣言,不可信啊。”我说,推了一把身边的何家潇说:“家潇,你敬黄书记一杯。”
何家潇从进屋来就没说几句话,我也没把他身份说清楚。
黄奇善先端起碗,找着家潇的杯子碰一下说:“你姓什么呀?”
何家潇回答道:“我姓何。”
黄奇善狐疑地看着我,问道:“他不会是何书记的孩子吧?”
我笑着点点头,黄奇善似乎吃了一惊,赶紧端正起自己的身子,看着一锅子狼藉的菜,责怪我说:“陈风,你怎么不早说?这样招待小何,多不好意思。”
何家潇大度地笑,说:“黄书记,你跟我哥是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你又是我哥的上级。这样好啊,才显得亲密无间。”
黄奇善愈发的不安起来,站起身说:“我们现在出去吃吧。”
“就这样好,奇善,真的。外面吃不见得吃得舒心,这样吃,我们是吃文化嘛。”我打趣他说:“我怎么看你有点婆婆妈妈的心态了。”
挑明了何家潇的身份,黄奇善说话就小心多了。
“陈风,你知道老朱的情况吧?”
“朱仕珍?”
“是啊,不是他还有谁。”
“怎么了?”
“听说瘫痪了。”黄奇善重重地叹了口气:“老朱这人,命真不好。”
“这跟命有什么关系?”我疑惑地问。
“你想啊,老朱在乡里干了一辈子,乡长没做上,换了个城里工作,一年不到,毛都没拿一根,却落得个半身瘫痪的事,身上还要背一个处分。”
“结案了?”
“常委开了会,意见是不移送了,党内处分。双开吧。”
“有那么严重吗?”
“卒子都不舍得丢,怎么能保住帅呢?”黄奇善莫测高深地说:“当然,也给老朱留了一条后路,他有个女儿,叫朱花语的,县里安排她来团委工作,也算是帮了老朱一个忙了。”
“在你手里工作啊。”我笑:“朱花语我认识,小美人一个。”
黄奇善无奈地说:“我真不知道安排她做什么。学历不高,又没编制,现在还好,等关书记退了,这事怎么办?难道吊着人家,不死不活?”
“这不关你的事了啊。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就放宽心吧,黄大书记。”我安慰着他,转头又对何家潇说:“家潇,再敬你黄哥一个。”
这次黄奇善惶恐地站起身,嘴里一叠声地说:“我敬,我敬。”
三个人一起喝了一杯坐下,我试探着问黄奇善:“刘县长问起过我?”
“问了两次。我还以为你被关在县宾馆里呢。你小子却跑到衡岳市潇洒去了。你对不起兄弟啊,害得我天天为你提心吊胆。”
黄奇善擂了我一拳,痛得我面目狰狞。
“说过什么事没?”
“好像也是在问你那水厂的事。现在你要搞水厂的事啊,算是满城风雨了。”
“怎么会这样?”
“月塘村的人来上访了,要求把征地款一分不差拿回去。关书记不肯啊,还没解决方案呢。”
“关书记扣下这个钱有什么目的?”我疑惑地问。
“天晓得。”黄奇善双手一摊说:“上面关书记卡,下面各乡镇卡。老百姓想要拿到钱,很难啊。”
我沉默不语。
“就是你们苏西乡,郭伟也想了个办法,他搞了个三三制,正闹着呢。”黄奇善捶了一下腰眼:“反正这事我不管了,都交给县委了。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了。”
“你可是征地拆迁办负责人。”
“假的,干活的。”他重重叹口气:“我不过就是一枚棋子,完成了使命,就该寿终正寝了。”他哈哈地笑起来,声音中夹杂着无奈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