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54 失之交臂(1/1)

荆州襄阳,鹿门书院。

这座学风浓郁每日早晨雷打不动传来少年琅琅读书声的书院,坐落在山路开阔夹道尽是松竹的半山腰,泉水叮咚,风景如画。

庞德公又在山脚下辟了一方小小的草庐。

竹篱茅舍,菊花柿子。

几畦菜地分布在篱笆墙四周,青翠可人,一条夯土小道从菜地稻田之间,漫延而去。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钩。”

菜畦田垄间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老者歌声,只闻其声,这位老者的身子骨硬朗的很。

一位老儒生,头束青色方巾,身穿青色长袍,骑在一头挂着铃铛的小毛驴背上,拍着腰间的士子剑鞘,附和节拍,满脸畅然。

正是沽酒访庄的黄承彦。

身材高大的庞德公不知是听见了老友逍遥自在的歌声,还是闻见了馋人的酒气,破天荒的主公打开篱笆门迎了过去。

骑在小毛驴上的黄承彦瞧见庞蛮子竟然主动迎接自己,不免愣了愣,随后解下木鞍上的酒壶,扔了过去,笑骂道:“好嘛,别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是不见美酒不开门。”

庞德公身后还有两人,一人是长子庞山民,另外一人则是大汉的头号通缉犯戏志才,难怪挖空心思想要巴结宣武帝刘辩的官吏,挖地三尺搜捕了小半年都没能找到戏志才,原来是躲在了这里。

鹿门山附近的几个县令不是没想过戏志才在这里,就算是戏志才真的躲在先生庞德公的住所,非但不会亲自带领游缴们闯入鹿门书院,万一朝廷的军队开拔过来,纵是知道必死,这几个县令也会拼死挡在鹿门山前。

这便是海内硕儒庞德公的威望,也是天下读书人对他心存的敬意。

如今没当几个月皇帝的先帝刘辩已经被董卓毒死,海捕公文也就成了一纸空文,新皇帝刘协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盖棺定论给这个过去的敌人一个宣武谥号,引得天下哗然。

圣山周闻曰宣,比如中心汉室开创昭宣之治的汉宣帝,大汉王朝重现了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的盛世光景。

开土拓境曰武,这个谥号更加是了不得了,汉武帝,光武帝,皆是仅次于千古一帝秦始皇的有道明君。

大汉王朝在前者的统治下,史书上首次出现了万国来朝的字眼,后者更是为大汉王朝延续国祚二百多年,清平寰宇,使得大汉王朝再次成为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没有之一。

先帝刘辩扫平了黄巾起义,文韬武略自然是远超大多数的列祖列宗,谥号一个宣字还勉强说的过去,谥号武字可就相形见绌了,说白了就是不够资格,何况是同时谥号宣武二字。

不过这件事接连在城头挂头颅、毒死先帝、孟德血昭、十八镇诸侯讨董一连串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大事面前,着实是显的有些微不足道,只是哗然倒没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

庞德公作为刘辩的铁杆支持者,也是对于宣武二字颇有微词,已经触及违背礼法的边缘了,新皇帝对此没有意见,他更加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去担忧可有可无也就一些个喜欢钻字眼腐儒所关注的谥号。

打开酒壶闻了一口,正是自己喜欢的不得了的桂花醪,脸色大喜:“好嘛,你老小子还有脸说我,居然把郭嘉那小子酿造的桂花醪私藏了这么久,说吧,该当何罪。”

黄承彦劈手夺过桂花醪,吹胡子瞪眼:“你还好意思说,哪次去老夫家中你这个蛮子不是翻箱倒柜的到处找,要不是老夫的女儿聪慧埋在了桂树林里,哪能存到今天,早被你喝光了。”

打趣好友的庞德公,神色忽地黯淡,脸上的作弄意味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子郑重:“月英还小,京畿那件事有我与德操,还有曹不兴那帮整天卖弄文墨的糟老头子足够了。”

黄承彦牵着小毛驴拴在了门口那棵碗口粗细的桃树上,推门而入,答非所问:“这棵在洞庭湖生长了数百年的桃树还真的移栽活了,说说,给了农家祭酒什么好处,让他像个孙子一样替你照顾刘荆州派遣一屯甲士挖来的桃神。”

“刘荆州为了巴结你这个天下名士,还真是不遗余力,居然偷摸派人把洞庭湖方圆百里的老百姓供奉的桃神,挖过来当做乔迁之礼,也不怕被那几个县的老百姓骂的祖宗十八辈不得安生。”

人挪活树挪死,尤其是根须盘结交错在深土里的老树,这棵活了足足数百年已经被当地百姓视作神灵的桃树,移栽成功,说是神迹都是轻的。

说来也奇怪了,这棵桃神移栽过来的这几年一直神迹病病殃殃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就在今年建安元年的年号刚刚确立,桃神就像大户人家给儿子冲喜了似的,大病得愈,长势一天比一天喜人,说不准明年就会再次结出传闻里大如砚台的果子。

此时已是建安元年深秋,柿子金黄,也不知是学究天人的庞德公正气浩然到那些鸟雀都心怀敬畏之心不敢啄食蜜甜诱人的熟透柿子,还是一些别的缘由,篱笆墙内的几棵柿子树,硕果累累。

推门而入的黄承彦也不拿自己当外人,随手摘了一颗软糯蜜甜柿子,感慨道:“志才,没想到你对熬鹰也是这么的精通,除了小诸葛以外,熹平之春没几个能与你比拼手筋棋力了。”

戏志才确实擅长熬鹰,满山的鸟雀不敢啄食诱人的金黄柿子,原因便在于草庐上空时常盘旋一只凶猛的海东青,体型稍小一些的羊羔都是海东青的盘中餐,何况是巴掌大小的鸟雀,自然是不敢接近这只空中王侯的领地。

若是在平时,黄承彦这么打趣戏志才还真只有打趣的意思,可在今天,说一句少一句,不会有那些无聊的闲谈,唯有直指要害的剖精析微。

承彦先生的这句话,显然是在赞誉那条堪称绝户计的高瞻远瞩战略图谋,戏志才也不搭话,缄默的站在柿子树旁推衍那卷完成一大半的山河走势图细微部分,务必精确到乡里之间的舟桥。

自家先生与承彦先生的时间不多,自己的时间何尝是多了,怕是活不了几年了,手头上还有许多事没有交代清楚,这可严重耽误了主公中兴汉室的进程,多处理一些,主公未来的步子也更踏实一些。

黄承彦见他殚精竭虑到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欠奉,也没萌生目无师长的心思,越发欣赏这位大汉王朝真正的忠贞之士了。

时间紧迫,黄承彦庞德公也不是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迂腐儒生,在场的又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避讳的,直接了当的开门见山了。

庞德公掏出了过于用来压制大汉沆瀣的青铜小火炉,如今用不着襄助已经彻底是自由身的刘辩了,可以开启真正的用途了,交给了恭恭敬敬等在一旁的戏志才。

戏志才接过这只承载着先生与自己还有未来那个收官之人所有心血意气的青铜小火炉,郑重捧在手心,立即起身向外走去。

很是没有礼数的半点招呼都没打。

这种行为在尊师重道的大汉王朝若是被腐儒们揪着不放,轻则充军发配到边疆,严重了直接治一个不忠不孝的大罪,斩首示众,甚至连累宗族蒙羞。

黄承彦庞德公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名士,却没在这些细枝末叶上做过多的追究,换了在平时,戏志才不从那位郭八斗嘴里扣出来半壶桂花醪,这事不算完。

吃的满手汁液的黄承彦,又摘了几颗,直到吃的肚皮圆滚才停下来:“大祭酒与大部分的稷下祭酒已经动身去雒阳了,剩下的稷下先生处理完家务事也会赶过去,老庞你准备什么时候北上雒阳。”

隔三差五摘下一颗金黄柿子慢慢品尝的庞德公,瞬间被老友勾起了食欲,摘了一颗不大不小甜意却远胜大部分柿子的中等柿子,死性不改的本想着嘴上不留口德的挖苦好友几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承彦,你觉得一个连身份都不知道的阎罗,真的值得我们相信,值得我们这么的劳师动众吗?”

这个问题同样是一直困扰着黄承彦,只不过其中涉及到了刘辩,庞德公有些关心则乱的意思,而黄承彦虽然甘愿主动进入棋局当一枚棋子,但他置身事外,却能看的更清楚一些:“这断时间我也是时常考虑这个问题,现在仔细想想也没大不了的,即便是阎罗说了假话,咱们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就当是召集天下名士召开一场盛况空前的士子雅集。”

“再者说了,阎罗已经主动说出了弟子判官的身份,与那个整天装神弄鬼的贾姓儒生一个姓,都姓贾,也叫贾诩,诚意已经足够大了。”

“荀昱郭泰两位进气多出气少的老供奉都没提出反对意见,你我就不要再自讨没趣了,去就去了,大不了再回来就是了。”

庞德公这些日子专心治学,对于篱笆墙外的消息知晓的不多,当他听说判官也叫贾诩,心头猛地一颤:“你不会听错了吧,判官怎么会也叫贾诩。”

“承彦你精通六爻纳甲不会不知道,贾诩这个名字在过去在以后随便怎么起都没事,可是在眼前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是谁都能叫的,就连荀彧程昱他们这些熹平之春,命格都不见得压得住贾诩这个名字,何况是其他人了。”

“天底下,有,也只能有一个贾诩,他们两人中一定有一个人是假冒的贾诩。”

中年儒生的荒诞不经,黄承彦早早就领教过,当初自己还跟在先生后面学习《急救篇》这些启蒙典籍,中年儒生还是现在这副样子,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都成了糟老头子,没想到中年儒生还是一点没变。

当然了谁是真正的贾诩,黄承彦庞德公两人才不会真正在乎,只不过这件事涉及到接下来那件事,那件事又牵连着大汉国祚气数,不得不防备。

两人又都是锱铢必较的脾性,要不然当初在黄河上,黄承彦得到那部白起一生的治军作战心得《神妙行军法》交给了陈到,又有蓟南校尉刘晟刘子敬的查遗补缺,以蓟南步卒的操练精锐印证人屠白起的兵书,渐渐重现了无敌于战国的白毦精兵,兑子关羽,其实已经物超所值了。

却还是不依不饶的让庞德公搅乱天地气机,牢牢把控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岔道,黄承彦赦令刘备身后的红色大蟒,前往岔道口,用印玺盖在岔道口奔腾出的一只白色贪狼,也就是剑尊王越的大弟子公孙曲阿,这才放过了庞德公。

庞德公心知肚明的很,但自己的所作所为着实是愧对好友,让他多年来的谋划付诸东流,这才半推半就的做了一次赔钱买卖。

利令智昏是假,作出补偿是真。

黄承彦庞德公再怎么君子相争,殊路同归都是为了大汉王朝,现如今大汉王朝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插科打诨了一辈子的两人,毫无疑问将会联起手来,算计每一个关键人物,梳理清楚每一处关节。

天下两代瑚琏大才,永寿之春没有一人进入庙堂,多数前往稷下学宫担任了祭酒,这便是黄承彦庞德公联手的结果,这才使得熹平之春如此的风华正茂,堪称青史之最。

不然的话,荀彧、郭嘉、戏志才、周瑜等等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栋梁之才,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人过早夭折,戏志才便会是其中一个,而不是撑到现在。

黄承彦庞德公二人同时看向了身边的一直以来毫不起眼的庞山民,庞山民才智其实不下于被誉为凤雏的庞统,却鲜为人知,正是黄承彦庞德公刻意为之。

庞山民的双眼却定在了菜地稻田之间的夯土小道上,望着那道已经消失身影,面如死灰,自己的斤两自己最清楚,饱受怀才不遇的煎熬到现在,可不就是为了那只小火炉。

终究还是失之交臂。

海内硕儒庞德公愧疚的几乎落泪,声音低沉:“这个炉鼎太重,山民你拿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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