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晓夏在杨总管来前,快速地整理了仪表。
她确认衣着完好,幸而没有做实‘勾引’皇帝的行径,这才稍稍对自己放下了心。
她是怎么就睡到皇帝的龙床上了呢?
绝不会是皇帝允许的,若说是她死皮赖脸地爬上去,倒更令人相信些。
喻晓夏望了望身后床榻,欲哭无泪地往前迈了几步。
再回头时,才发现龙榻上方的匾额,隶书提笔的三个大字——随安阁。
字迹遒劲有力,龙走笔墨,她一个外行,竟看出了书写之人坚毅果敢下,那颗澄澈如水的心。
直到看见落款的‘千水’二字,她噎了一噎,又将适才走眼的赞美之词,收了回去。
墙边有座仙楼,原为供佛处,这里应是皇帝斋戒时的寝宫。
喻晓夏见了越发无语凝噎,这昭示着皇帝对又往他身上扑去的她,别无他法,便只好随意打发她,宿到了这间平日不会涉足的暖阁?
没有将她无情扔出殿,这点来看,皇帝确实有风度,倒是有些符合钟大哥所言,是个谦和豁达的明君。
只是,前些日子仅仅碰了他,便毫不留情摔人,如今这样和蔼,倒教人惶惶不安。
君心不可测呐!指不定有什么后招等着她。
喻晓夏正想转身,却见着榻角有张样子平平的面皮,眼熟得很。
她抚了抚脸颊,脑中嗡地一声响,慌忙走过去,将之覆与面上,使劲摁了摁。
她竟然睡着睡着将面具给摘了!
实在太疏忽,若是在浣衣局大通铺里,指不定又要闹上一出。
昨夜睡得这样安稳,许是托了没带面具的福。
好在没让皇帝见着,不然在皇帝的龙榻上,睡状这样差,又要被训有碍圣瞻了罢!
喻晓夏正拍着两颊,将面皮贴得自然些,便有一人冲进来叫道:
“无颜!你怎么在这里?你没事吧?魏阿嬷怎样了?”
厚实的身子扑过来时,喻晓夏本能地想往后退,待闻到来人身上的果香后,又停住了脚步。
喻晓夏正要开口,晴衣一头猛扎向她怀里,却是哭了起来,
“呜呜,无颜对不起,我昨夜去请御医的路上,不知怎么迷了路,有位好心公公正要为我引路,我却不知怎的睡了过去,呜呜都是我贪睡……呜呜你等久了吧……呜呜阿嬷的身体都怪我……”
晴衣这样大的块头,却在她怀里哭得这样柔弱。
喻晓夏虽大感违和,但晴衣的喋喋不休中,她似乎嗅到了丝异样。
直到抬眼,看见站在殿门处的杨总管,后者立刻笑着行了个不该她受的礼,喻晓夏心中陡然冒出一个想法,相当荒唐的想法。
这个想法令她生出一股寒意,她轻轻拍打着在她怀里哭嚎的晴衣,对着杨喜来道:
“我要见皇上。”
杨喜来面上现出些难色,似是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她,好半天才道:
“喻……喻姑娘,你们不用担心,魏阿嬷已由席御医诊治,往后慢慢调理,按时吃药。你身子还未康复,圣上吩咐下来,说让你在这儿先歇息,待圣上……”
“身体?我得什么病了?”
不及杨总管说完,喻晓夏便打断问道。
原本她听见阿嬷性命无虞,心中稍慰,陡然听见自己患病,她又不安了起来。
这个时代医术这样不发达,她害怕染了什么疴疾,小命便要难保。
晴衣听到这儿也不再继续嚎了,不及抹掉满脸的泪水,便拖着嘶哑的嗓子,转头急急道:
“无颜她怎么了?”
见两人如此紧张,杨喜来连忙解释道:
“喻姑娘且宽心,你只是内力损耗过多,加之心情大起大伏,精神便有些难以为继。昨儿个圣上已传御医为你查看,说休息一晚便能转醒,御医还说你体虚怯寒,让你这几日也好生休养。”
说完,见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杨喜来不由微感好笑。
但突然记起昨夜皇上抱着这位喻姑娘的画面,他心神顿时一凛,忙收了打趣的神色,换上了比往常更为亲和的笑面。
这笑容却令喻晓夏心蓦地一沉,重复道:
“带我去见皇上。”
这位常年笑面的御前总管,此时面容却僵了僵。
他念起昨夜皇帝的举止,半响后,对着喻晓夏比手,引她出殿。
忆起昨夜,杨喜来心中着实还有些飘忽。
他与席御医刚从浣衣局出来,便被飞行而来的暗卫,带回了乾吟宫。
杨喜来踏进殿内时,只觉得那气氛太过肃缪,直到看见怀抱女子的皇上时,才感到大事不妙。
而皇上察觉他们进殿,抬眼望过来那眼,更是看得人惊慌万状,他和席御医竟连安都未请,便软了膝盖,直直跪了下去。
还是皇上那句沉声的——还不过来?让席御医捡回了神思,忙上前为皇上怀中女子查看。
杨喜来候在一旁,却兀自惊魂未定。
他最是了解皇上不过,虽皇上这些年越发沉稳,有时深沉得让他也无法窥知一二。
纵然皇上表现如常,连声音都控制得十分冷静,但适才皇上眼里流露出的担忧,他看得分明。
皇上何时这样沉不住气,紧张过一位女子?
便是四年前,逐月公主高热不退,危及性命,太后急得险些一并晕厥。
皇上也只皱了皱眉,陪着太后守了一夜,第二日便继续处理朝政。
其时政局根盘交错,朝堂波涛涌动,多方势力角逐。
甚而有人散发流言,令人错觉皇权岌岌可危,整个皇城上方都布了层阴霾。
皇上却未受到后宫丝毫影响,在这不明朗的局势里,不疾不徐,不见焦灼,沉着冷静地步步谋划。
宫廷内,起先还人心惶惶,直至太后随皇上而振作,病卧锦榻的公主见好。
各宫回首,才恍觉,坐镇前朝的皇帝,翻手云覆手雨间,已不只是一位少年皇帝那样简单。
他宛如九天神邸,震慑天下;又如十里佛像,俯瞰众生。即便不言不语,高坐在那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便能令人心神撼动,彻底安神静心。
数月后,大将军党与首辅党两败俱伤。
大将军一党惜败,名存实亡,首辅党虽险胜,但元气大伤,隐现衰退之势,只宁王为首的皇权党,安然无恙。
经此一役,皇权党青云直上,大权在握。
朝廷内外,再无人敢小觊,这个平日里一派泰然自若,甚而与权臣闲适谈笑,却不动声色扭转乾坤的少年皇帝。
直至出了奉天门,杨总管打量着身旁人,微感心神不宁。
他本不该带她过来,可见他为难,喻姑娘却愈发执拗。
他隐约觉得她应是对他有些误会,或者说,是对皇上有误会。
经过昨夜,喻晓夏的地位在他眼里,俨然非同一般。
思忖一番,他只得携她去见皇上。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喻晓夏目不斜视,面容平静,只紧握晴衣的手,用力得近乎发白。
饶是晴衣身板厚实,也被捏有些不大舒适,便问道:“无颜,我们去见皇上,是去谢恩吗?”
喻晓夏默了默,方回,“不是,等会你不用说话。”
晴衣不明所以,正待细问,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那时正转过廊腰,望仙门内,万顷广场上,站着数百名王公大臣。
千阶丹墀而上,坐落着一巨型天坛圆丘,云雾缭绕,似毗邻天际。
祭台之上,男人着明黄色缎绣金龙朝袍,长身鹤立,闲适的一转身,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此次司仪是个新手,这样大的场面还未震撼完,哪里顾得上,皇帝那近乎未动作的应首。
直到被监礼官踩了一脚,才忙“通”唱礼,抑扬顿挫的唱声,合着锣鸣击鼓,奏出铿锵君临曲。
唱功是司仪太监的看家本领,适才的嗓音中气十足,语调大气壮阔,绵长的余音虽仅自己可听,但到底将他的功底发挥了出来。
今日的地祭算是有了个好开端,这位新司仪相当满意。
他擦了擦额头薄汗,暗自笑了笑,谁知他还未喘上一气,心又猛然提了起来。
原是场中生了事端。
丹墀两旁的王公大臣,宁王站在左侧首位,无人敢置喙,杜尚书紧随宁王,也无人异议。
可是堂堂首辅,竟只排在了右侧次位。
右侧首位,端立的青色冕服男子,却是今科状元郎韩明轩。
按制来讲,朝堂大礼的排位,都是有讲究的,便是出巡视察,也得按官阶排列。
哪怕祭地不比寻常,拔擢状元郎,光亮今届考生门面,福耀心诚致地神,前朝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排在纪首辅前面,对于这位金科状元,皇帝委实太过抬举。
两相对比,昔年权倾朝野的纪首辅,则是昔非今比。
有老臣此时才隐约感知,式微式微,胡不归。这天下,终归属于年轻人。
倒是前些日子,纪首辅与这位韩状元,走得颇近,许多官员已将韩状元,自动归为首辅党羽。
如今再一看,这次祭祀排位的确诡异。
场内大臣愈发摸不着头绪,不知他们年纪轻轻城府却极深的皇帝,又是作何打算。
众人想归想,却是都心照不宣,避而不提。
只有位官员,蠢而无畏的表示,韩状元站错了位,与渐低的锣鼓,十分不和谐。
锣鼓唱罢,广阔的祭场,霎时万籁无声。
新司仪环顾方圆百里,心都要提到嗓子眼,这可是他自未央宫调离后,当的第一份大型差使,若出了差池,那可是他皇职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大败笔啊!
司仪太监心里急得直想哭,不由朝皇帝瞥去。
却见皇帝立在天幕彼端,听得台下那名官员的话后,面上非但没有一丝恼怒,反而哂笑道:
“韩卿,你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