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谦一手牵着虎哥儿,一手扶着老夫人,带着满心的激动,慢慢地往自家宅院里走。
他本想着回了家就和老母稚儿诉诉衷肠,可是门外那么多围观的族人,又有听说他升了官想要来巴结的亲戚,一时间顾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人人都往前凑,都想跟新任的顾知府攀点交情。
顾谦头大如斗,却又不得不维持着满面笑意和乡亲们应酬,一般人敷衍两句也就罢了,可是有头有脸的乡绅却是不能得罪的,毕竟自己在外地做官,家里的事情还需要这些地头蛇们照应,所以顾谦只能打叠起精神,言笑晏晏地与第一波到访的客人攀谈。
“宽儿啊,累了吧?”掌灯时分,家里可算是消停了,顾谦来到母亲居住的正房,笑着坐在罗汉床前的椅子上,准备陪老母亲说话。
“徐妈,快去拧一条热帕子来,看宽儿的额头都冒汗了。”老夫人这一天虽然没有抛头露面,但是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她总要安排饭食,调派人手照应,到了晚上,也觉得有些劳神了。
见原本歪在罗汉床上的老夫人要坐起来,顾谦急忙在老夫人的肩头按了一下,让她继续舒舒服服的在床榻上靠着,“您忙了一天了,先歪一歪,待会儿吃饭时再起身不迟。”
“哎,就听宽儿的。”老夫人出身书香家庭,自小对仪态的要求就比较高,不过再严苛的规矩到了儿子面前也要让路,所以老夫人又满面笑容的靠了回去。
娘俩正说着话,虎哥儿迈着欢快的脚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转过槅扇,一眼就看到祖母正歪在塌上和父亲说话,与平日对他要求严格的祖母不同,今日祖母满脸都是欢喜,目光中也充满了欣慰与慈祥。
“虎哥儿,快过来。”见大孙子在那里愣神,老夫人急忙招手道。
虎哥儿站在原地,有些踟蹰,虽然经常听祖母说起父亲的事,但是因为见得少,所以即便心里对父亲有着无限憧憬,但是脚步却迟迟不能迈出去。
“虎哥儿?”见儿子站在原地不动,顾谦不禁疑惑道。
“爹……”与在大门口的初相见不同,此时的虎哥儿腼腆又内敛,他羞涩地抬头看了顾谦一眼,又微微撇开了头。
“这孩子,还认生了。”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
“虎哥儿,来。”见儿子有些小情绪,顾谦除了歉意以外,心里更多了几分无措,他没有和这么大的小孩子相处过,自然也弄不清楚小孩子的想法,只是看到虎哥儿想要亲近自己却又有些退避的行为,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顾谦站起身,缓缓地走了几步,朝着虎哥儿伸出了手。
男人的手修长白皙,因为久在边关,早已不复之前的温润,手掌上明晃晃地留着几道茧子,那是骑马勒出来的刻痕。
“虎哥儿?”见虎哥儿盯着自己的手不动,顾谦矮下身子轻声问道。
“没事。”虎哥儿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小手放进了男人的掌心。
干燥,温暖,男人的大手能将自己的小手完全包进去,虎哥儿抬起头,看着顾谦清瘦挺拔的侧影,终于将想象中的父亲和现实中的父亲结合在了一起,那个只能在梦境中才能感受到的、令人安心的依靠,终于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真是小孩子脾气。”看着大孙子别别扭扭的被儿子领到跟前,老夫人轻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
“虎哥儿还小呢。”顾谦护住儿子,拉着儿子在自己身旁坐下,轻声细语的问了几句日常的话。
父子俩久未见面,又没有共同生活过,哪怕顾谦再努力,也是问了几句就找不到话题了。
看出他的尴尬,老夫人笑了笑,吩咐徐妈传膳,亲情是需要经营的,也需要时间来为彼此的感情升温,看着父子俩明明很生疏,却又努力想要亲近对象的样子,老夫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或者宽儿说的随他赴任的事,是真的需要认真考虑了。
“娘,您吃这个。”老夫人的牙口不太好,顾谦夹了一筷子豆腐放到了老夫人的碗里。
“好,好,你们也吃。”老夫人笑眯眯地吃下了豆腐,又给顾谦和虎哥儿一人夹了一根鸡腿。
“谢谢祖母。”虎哥儿从饭碗中抬起头来,露出油汪汪的小嘴。
“快吃吧。”虽然老夫人平日对虎哥儿颇为严厉,但是终究还是疼爱的情分居多,看着大孙子难得的好胃口,老夫人不由得又给他夹了两筷肉菜。
“祖母,我够了,您快点吃吧,不然一会儿饭就凉了。”
“好好,祖母吃。”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晚饭,等撤掉残羹换了两道热茶之后,虎哥儿的头已经困倦地往下点了两下。
“虎哥儿困了?”一顿饭吃下来,父子俩之间的氛围好了许多,顾谦摸了摸虎哥儿的头,笑道,“困了就去睡吧,爹爹这次有一个月的假期,有的是时间陪你。”
“只有一个月吗?”虎哥儿睁大眼,显然有些失望。
“不只这一月,爹爹去台州赴任后还要将你和祖母一起接过去,只是太湖距离台州路途遥远,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才是。”
“爹爹要将我接到台州去?”虎哥儿低落的情绪蓦地一震,他眼含惊喜,巴巴地望着顾谦。
虽然与父亲还不太亲近,但是父子之间的牵绊却使得虎哥儿心里对男人极为依赖,毕竟他生母早逝,父亲又不在身边,哪怕有祖母庇佑,却仍然挡不住有些人在他耳边说些闲话。
什么你爹在外面娶了小啊,什么后娘生了孩子你就没人要啊之类的,小孩子心思都敏感,之前在大门口的相聚也是,如果不是确认顾谦身边没跟着女人,虎哥儿那声脆生生的“爹”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看出儿子眼中的孺慕,顾谦心里一酸,他蹲下身子,扶着虎哥儿的肩膀,轻声道,“你是爹爹最疼爱的儿子,以前爹爹在苦寒之地当官,不能带着你与祖母去吃苦,不过现在不同了,台州是江南有名的富庶之地,虽然有倭寇之患,但是以爹爹的本事,一定能护得你和祖母平安。”
“爹爹,你说话要算数。”虎哥儿仰着小脸,认真道。
“好,爹爹与你拉钩可好?”顾谦伸出小指冲虎哥儿摇了摇,虎哥儿抿嘴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并且很认真的盖了章,得到了不用再和父亲分离的承诺,虎哥儿心情大好,乖乖地被徐妈带下去睡觉去了。
“你真要带着我和虎哥儿去台州?”虎哥儿走后,老夫人的脸上带了几分凝重,本以为老夫人会很高兴跟自己走,没想到会看到她脸上露出这副表情,顾谦有些为难,轻声道,“您不愿意?”
“也不是不愿意,娘在太湖县住了一辈子,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可是娘也知道,虎哥儿大了,到了需要父亲的年纪,我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阻挠了虎哥儿的前程。”
“是我太自私了。”顾谦深深地低下头去,如果不做官,母亲就不用带着稚子千里跋涉,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顾老夫人斥道,“你爹去世的早,打小就是咱们娘俩相依为命,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你万事顺遂,平安一世,即便故土难离,只要是为你和虎哥儿好,娘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娘……”顾谦惭愧地低下头去。
“好了,不说这些了,自打顾安带信回来,娘就有了心理准备。”顾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过几天我就让徐妈收拾行李,等你赴任时,咱们就可以一起走了。”
“娘,不着急的,”顾谦摆手道,“儿初去台州,本就人生地不熟,再说那里倭患盛行,儿想等安顿好了再接您和虎哥儿过去。”
顾老夫人见顾谦话语诚挚,面容中隐隐露出几丝担忧,也知道这个话题不宜再进行下去,遂笑道,“左右你一时半会儿也不走,咱们慢慢商议就是了。”
“谢娘体谅。”
夜已深,一家人经过一天的折腾,也都累得狠了,告别了顾老夫人,顾谦迈着舒缓的步子往自己的房间里走,一别经年,上次在这个宅子里睡觉还是五年前送薛玉娘下葬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自己的房间还是不是当初的模样。
“老爷,您回来了?”顾安等在门口,见顾谦回来,急忙为他掀开了帘子。
“嗯。”顾谦点了点头,道,“还有热水没有?”
“有,有,早就为您备着呢。”
“我先泡个澡,你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浴室明天再收拾也不迟。”
“小的不累。”顾安赔着笑,伺候着他进了浴室。
顾谦泡了个澡,又让顾安给按了按肩膀,躺到床上,什么都没想,就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