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古松张伞,翘首相盼,云端迎客。
迎客松下迎客地,三面环崖,崖风倒灌,还有一壁盘肠小路,曲曲深深。左右上无遮无掩,坐此之人,可放心交谈,无虞偷听。
但无人知晓,时间还有一不可窥之物,正在虚空之中光明正大地注视着一切!
神念无形,盘旋于古松伞盖,默默注视树下相对而坐的静微女冠与静明女冠。
一别半载,静微师太如当日在鹿鸣宴时一身缁衣,面貌柔美,意态宁静。静明师太却有一双似剑浓眉,配上炯炯双目,不怒而威。
一连上山半月有余,如今剑宫、佛国、落心斋终于确定了对付与遏制燧宫之法。
静微师太道:“明日你先行下山,带十二女弟子往北疆一探。一路注意遮掩行藏,此行不为建功,只为探明燧宫情况。到北疆之后,或可关注镜留君消息。依剑宫所言,镜留君已至北疆……”
静明师太道:“未尝听过镜留君出现北疆的消息。”
静微师太:“或是隐藏行踪了也未可知。”
静明师太不以为然:“对魔道警惕也罢,对同道都藏头露尾,也不知其在想些什么。”
静微师太道:“总之此行一切注意,不可轻信他人。”她忽而又道,“小师妹那里可有消息?大庆对于界渊一事有何想法?”
大庆王朝的皇后。
神念听见静微女冠之话,于心中微微一笑。
落心斋出身剑宫,只收女子,门中除斋主与下任斋主之外,只要不与邪魔为伍,均不禁婚嫁。斋中女弟子嫁人之后亦不可能与师门断了联系,落心斋有多少在外女弟子,就涉入了多少势力的内部,如今,也是一个庞然大物了。
很好,很好。
它于心中暗忖。
就是这样盘根纠结、枝繁叶乱之物,盛大之时遮天蔽日,衰落之际泰山崩摧。
松下对话还在继续。
静明师太眉梢连挑,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大庆态度暧昧,多次于言谈中提及世家。大有我们同意他进犯世家,他才肯出兵北疆的意思。”
静微师太道:“大敌当前,如何内讧?”
静明师太道:“师妹也是如此想法,她还在徐徐劝说宣德帝。究竟夫妻一场,宣德帝哪怕侵犯世家之心炙热难熄,也会考虑师妹的心情与落心斋的势力。师姐放心,明日我下剑宫,去北疆之前先往大庆一趟,见宣德帝一面,看能否将其说服。”
两人又闲话两句,静明师太离开迎客松,静微师太于原地静坐片刻,忽然对身旁奉茶女冠道:“明日你也下山,但不与你师叔同路。你往世家去,告诉世家大庆的想法。”
女冠抬头。
她眼睛明亮,似星之芒;眉毛狭长,似月之弦。垂首之际似菡萏临水,静而娴雅;端坐之际又如松柏苍苍,落地生根。其乃是静微女冠大弟子,计则君。
她答道:“是,师父。”
迎客松下人走茶凉,卧云轩中灯影摇曳。
三人分别回房,神念则一路尾随静微女冠,见静微女冠回到精神,将玉剑横于膝上,于蒲团处打坐精修。
它心念闪烁,藏于虚空之身形变幻不定,既似黑烟丝丝散溢,又似黑洞深邃无底。
一切静谧,唯独灯芯不时哔剥,发出生命之响。
呵呵,防备剑宫,不信大庆,利用世家,此躯体正合繁殖之用。神念分出一缕精神种子,投向静微女冠膝上玉剑。
精神种子脱离本体之初依旧无形,直到接近玉剑之际,才有淡淡黑烟,隐约可见。
打坐的静微女冠心中忽生警兆,双目霍然张开,如电在室内一扫,同时双手握剑,只待见到可疑之处,便一剑斩出!
但精神种子已入剑中,就在静微女冠握住玉剑之际,精神种子立刻沿玉剑感染静微女冠!
静微女冠心神一颤,脑中纷呈杂念,本来按在心底的想法一一翻出,在反复翻腾之中如气泡膨大。
她于原地静立片刻,眉间杀气忽然大炽,只听她喃喃自语:“原音流化身界渊,原府藏污纳垢;言枕词与原音流行止苟且,同样入魔;大庆卑劣,世家狡诈,哼,此乾坤不荡不清……”
只此不够。
神念再加一暗示。
杀意凛冽之中,静微女冠眉间又掠几缕疑惑,但疑惑很快消褪,她接受了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手持玉剑,向外行去:“翟玉山虽孤标独立,可惜养出一个叛师弟子。以徒观师,翟玉山也非善茬,必藏奸邪!”
夜晚深深,这一路行去,剑宫不少弟子看见静微女冠走向翟玉山住所。
前行一路,每欲剑宫弟子上前,静微女冠都以“翟长老叫我前来”一句打发。
褚寒见静微女冠夤夜前来,微微一愣,上前行礼道:“女冠夤夜前来可是找师祖有事?师祖今日有事未归,女冠不妨先行歇息,待师祖回来,小道再告知师祖……”
静微女冠未等褚寒说完,已呵斥一声:“小辈退开!”
声音落下,玉剑飞出,连鞘打飞上前褚寒,而后静微女冠身形一闪,已直闯入翟玉山寝殿!
寝殿深深,除床桌之外,无有多余物品,唯独正西方有一繁复阵法,阵法之中供一小剑,此剑薄透,有天之蔚然。
静微女冠直闯入内,一眼看见此传讯阵法。她将手一抓,自阵中将小剑抓来!
劲风呼啸,吹翻供桌,在桌上小剑入静微女冠掌心之际,翻倒供桌之下又显一抹幽蓝,乃是另一枚同样的传讯小剑!
静微女冠微微一怔。
两剑同在,一明一暗,剑宫秘密与哪二者联系?
心念未至,翟玉山忽然出现静微女冠身后,一掌前递,汹涌真气倾巢而出,欲夺静微女冠掌中小剑!
静微女冠回身迎击。
正当此时,同来神念身处暗处,以入静微体内精神种子影响静微,使女冠动作一慢,翟玉山之真力尽数轰在静微女冠身上,破其五脏六腑,眨眼便将静微女冠重伤!
一掌之下,静微女冠踉跄向前,口吐鲜血,血中参杂碎肉。但正因如此,她浑噩之心倏然清明,已然意识到方才的自己是被邪魔所控制!
可这又怎么可能!她心中的震惊与警惕难用笔墨来形容,远远压过此时身体感觉。什么样的邪魔能够悄无声息间将我控制,如果有这样可怕的邪魔存在,幽陆虽大,何处安宁?
殿宇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殿中两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褚寒手按前胸,站于门口:“师祖,静微师太——”
翟玉山忽然闪身至静微女冠身后。
静微女冠仓促回头,却已无意动手,只勉力道:“翟师兄,提防邪魔……!”
翟玉山一手拖于静微女冠右肘,轻轻一拂,静微女冠玉剑脱手而出,瞬息贯穿褚寒心脏,余势未消,将人钉于廊柱!
褚寒双足离地,面露惊愕,直直瞪向翟玉山,可他心脏已碎,气息早断,张合之口再喊不出丁点声音来,只有一股股鲜血不间断的自口鼻中涌出,污了面容。
翟玉山眸中掠过一丝复杂,动作却不停。他半步旋身,自后向前,与静微女冠正面相对,又默数三息,待耳中听见嘈杂人声已近殿宇之际骤然动手,以内劲灌入女冠体内,驱使女冠再度抬掌,浩瀚功力先入女冠体内,又自女冠体内尽数轰在自己胸膛!
殿外之人赶至之际,只见静微女冠立于殿中,抬掌一击,击在翟玉山胸口,使剑宫执法长老倒飞出去!
同个刹那,翟玉山重重撞在殿壁之上,还未落地,已连咳带喘,厉声催促:“大家快去助……静微师妹一臂之力,咳咳——她为邪魔侵扰……咳咳咳!失了神智——”
众人连忙向静微女冠赶去,却迟了一步,直直立在殿中的静微女冠咽下此生最后一口气,睁大双目兀自紧盯翟玉山,突出眼球之上,血丝密布,形容凄厉。
静明女冠神色惨变:“师姐!”
晏真人却于同一时刻看向插在褚寒胸口的玉剑,只见此时此刻,晶莹玉剑已布满裂痕,恍如曾经之离禹尘剑!
他心中沉重:又是这邪魔,这邪魔来去无踪,惑人心神,究竟是什么东西!
殿宇角落,瘫倒余地的翟玉山在其余弟子的搀扶之下站起,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指尖折断的一柄小剑藏入袖袋。
半空之中,神念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心中满意。
它不再停留,瞬息而去,暗暗想道:
剑宫与落心斋即将分崩,燧宫策反大庆同袭世家,那么只剩下佛国、密宗、泽国。
泽国偏安一隅,暂不理会。
当日的转世圣子一事竟也未让佛国与密宗打得难舍难分,出乎意料。也罢,就由我再推一手。只是这两大势力之中少有人用剑,还须多费手脚。
天下大乱,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
重重大地相隔,外界之事影响不到身处地窟之中的界渊与言枕词。
有言枕词一句“等我”,界渊从善如流,不再单独行路,而与言枕词并肩向前。
地道之中,四下昏昏,萤石远近散布,明灭不定,
甬道之中,界渊闲庭信步,不需用眼,只凭知觉便可确定前行方向。他问言枕词:“听过八大至宝的传说吗?”
言枕词回答:“幽陆流传五大至宝,我听过五大至宝的十三种小道传说。”
界渊笑出声来:“那我这个版本的,你估计没有听过。传言在鸿蒙之初,天地混沌,无山海丘谷,无草木人兽,无四时序列,也无日月轮替。此世初生,浑如一体黑球,于亘古寰宇间暗藏角落,度过不知年岁之时间。某一日,此地出现八人,这八人身处黑球之中,见上下无光,左右无物,揪然不乐。第一人说,我有一物,可镇山河地脉。于是,镇国玉玺出,山河地脉现。”
这谁也不知真假的上古之事,此时由界渊娓娓说来:
“第二人说,我有一物,可破世间混沌。于是,离禹尘剑出,混沌之气碎。”
“第三人说,我有一物,可照天地清明。于是,雪海佛心出,日升月落,循环不息。
“第四人说,我有一物,可唤万物姓名。于是,生灭空镜出,草木生长,鸟兽繁衍。
“第五人说,人之为人,信在身,念在心。于是,祭天古符出,身怀信念之人立于大地。
“第六人说,实实是虚,虚虚是实,虚实相对,真幻一心。于是,虚实光璧出,物生影,人生魂。
“第七人说,。于是,九烛阴瓶出,正反可逆,清浊循环。
“第八人说……”
“阿渊。”言枕词忽然开口。
界渊不免一停,无数时光已经流过,在时光之中,并无人用这种称呼叫他。
他有点听不习惯,退让了一步,对言枕词道:“我还是叫你好师父吧。”
言枕词“嗯”了一声,再叫:“阿渊。”
界渊:“……”
言枕词道:“我记得你在北疆之时同我说过,你只差两样东西没有得到,一者是九烛阴瓶,一者是生灭空镜。那么扣除我曾见过的五样,还有一样,是什么?”他不待界渊回答,紧跟着说,“我观你几次改变身份,身旁只有两个东西从来不换,一个是娇娇,一个是你手头的红绳。”
对这两者,言枕词都印象深刻。
他再道:“娇娇应该就是一只普通的鹦鹉。至于你手中那根红绳……莫非是第八样至宝?”
“可是不对。”他眼中掠过疑惑,“如果它真是第八样至宝,在我上次问你之际你就会回答。但你微笑带过,不予回答……是因为它还不能算一件至宝?”
前番推测并无难度,可最后一句叫界渊颇有惊讶。
言枕词比他想象的,更为了解他啊——
心中一声慨叹,界渊微笑反问:“哦,你真的认为娇娇不是至宝?”
言枕词:“……”
他内心忽生阴影,阴影无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