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呐喊汇聚成巨大的质问,重重砸落在宴主台上,平地生出万顷波澜!
惊雷之中,宴主席上瞬息反应:外来人中,静微女冠与浮桥主人连同长生天一起行动,各自撤开两步,单独站立,看向世家之内的宴主。世家内部,除中剧毒倒下的聂经纶与正在为聂经纶医治的许清平之外,邵乾元下意识一步来到方鸿德身旁,而后看向游不乐。游不乐站在原地,面露迟疑,迟迟没有行动。智氏族长微微眯眼,扫过这两人,最后停留在方鸿德身上。
唯独原音流与言枕词不动。
盖因他们什么事情都见过。
所有反应不过一刹。
一刹之中,方鸿德目光如电,迅疾落到人群之中,试图辨别开口说话之人究竟是谁!
但每一个人都惊恐,每一个人都愤怒,每一个人都面目扭曲狰狞,看向宴主席,看向方鸿德,方才于鹿鸣宴上的所有闲情逸致彬彬有礼,在这一刻都如假面般脱落人脸,余下的,全是仿佛自渊底而生的凶恶之脸。
方鸿德心脏重重一缩。
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此刻将他心脏捏紧,使他呼吸困难,进而升出一阵阵的晕眩,使他不得不闭目冷静,稳定情绪。
强自镇定之中,方鸿德喝道:“诸位不可慌乱,误中魔道诡计!”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安静了一些。
方大先生豪侠仗义,名传幽陆,多年来无人说其不好。他此时开口,众人愿意听他一言。
但也是这时,忽然有一道捏着嗓子的声音在方鸿德耳边响起,阴阳怪气,细细奸笑:“五十年前鹿鸣宴出事,五十年后鹿鸣宴再度出事……”
脑海之中的某根弦被重重一击!
方鸿德骤然睁眼,玄功尽提,顺声音传来方向,闪身入人群之中,去抓那妖言蛊惑之人!
方鸿德一句话落便出现在人群之中,四下准备听他说话的人群大惊,发出更大的骚动,响起更大的噪音:
“大先生要干什么!”
“大先生先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
方鸿德左右看去,每一个人都避他如潮水,烁烁目光中,依稀充满对他的不信;他侧耳细听,声音更从四面八方传来,窃窃私语中,仿佛句句都是对他的指责!
方鸿德口干舌燥,分辨道:“我先抓出潜伏你们之中的魔道分子——”
那道细细的、古怪的声音再度传来:“五十年前查出高氏一族与魔道勾结,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五十年后再查出方大先生和魔道勾结,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
方鸿德眼前一花,好似于高矮人群之中看见了一道恨入骨髓的身影!
方才的恍惚与努力瞬间变成血洗不清的憎恨!
方鸿德瞬间出手,刀气化形,穿入人群,带出一阵阵猛烈罡风,引发成片惊呼。
而后,一个面容平凡,毫无特色的人出现于方鸿德刀锋前行的必经之途!
他就是方才暗中发声之人,他武功稀松,样貌平平,平生唯独一个口技特长,可随意变化男女老幼乃至特定之人的声音。
刀锋迫体,他面露惊惶之色,眼看就要在刀气之下血溅三尺。
中计了!
人群之中,有位络腮胡子静悄悄微笑起来。
杀人灭口。
台上的宴主皱眉不满。
也正是这眨眼之间,众宾客之中,突然有一人手捧腹部,面露诡异之态,整个人像充了气一般飞速胀大——
异样之事吸引众人注意,就在众人刚转视线之际,“砰”地一声,人体炸开,血肉飞溅。
一半的血肉升上天空,在天空中招来无数红影,汇聚成硕大无朋鬼王花。
鬼王花花脸朝下,每一朵花瓣上每一道花纹是一条生命,每一条生命是一张哭笑鬼脸!
另一半的血肉四下射出,在四周招来无数黑影,黑影“嗡嗡”做声,是一只只有九对摧魂翅,象征十八重地狱的摧魂虫!
鬼王花蛊惑人心,摧魂虫摧魂噬骨。
不过顷刻,天翻地覆,乾坤倒置。
运功逼毒的宴主不管中毒深浅,此时均来不及出手,而宴中众宾客刚发现己身中毒,又见方鸿德一反寻常宽宏有德态、冲入人群尽显霸道狂妄形状,更心生不满,不愿抵抗,左右四散之中,浑似大难临头群鸟纷飞,真应了“鹿鸣宴”三字——群狼猎鹿,恰得其欢。
当鬼王花在鹿鸣宴上空盛放之际,它不止污染红日,遮蔽光线,蛊惑人心,还如一朵魔鬼之花,绽放在了整个世家的上空!
世家之内,所有人抬头看天,正茫然无措之际,有一部分裂开大嘴,笑容贪婪。
进补的时间……终于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由鬼王花和摧魂虫制造出的乱象之中的时候,原音流的目光定在另一处。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在宴席之中有人自爆、血肉横飞的那一刹那,除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东西之外,还有一缕细细的黑烟藏在血肉之中,倏尔升起,倏尔在天空中凝成小剑,又倏尔消散,前后不过一刹。
那枚独特的黑烟小剑,并非他第一次看见。
上一次见到这枚黑烟小剑之际,还是佛国以雪海佛心照魔兵碎片之际。
“哎呀呀……”
高台之上,言枕词单手按剑,剑尚未出鞘,便听身旁传来原音流的声音。这道声音低不可闻,若非言枕词正在原音流身侧,压根听不见这气音之声;正是言枕词在原音流身侧,他恰巧听见,气音之中,原音流声音自胸腔肺腑发出,深沉有喜悦。
“真是乱糟糟上苍降灾殃——”
他确认了。
“我”隐瞒我,藏起一件事。
“我”推着我,翻出这件事。
言枕词下意识看了原音流一眼,本想观察一下对方表情,却在转眼那一刻与原音流似笑非笑的双眼对上。
“师父?”
“好徒儿……”言枕词狐疑,“好像挺高兴的?”
“好好参加一个鹿鸣宴,结果发生这么多事,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原音流笑吟吟反问。
“这样一说倒也是。跟着你一起,好像总能碰见奇奇怪怪的事。”言枕词感慨。
“唉,毕竟白森森大地皆枯骨——”原音流再次感慨,装模作样之态又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了。
言枕词瞅了原音流一眼,决定不去深究此人复杂内心。
他拔剑,出鞘,说:“此言不对。”
原音流:“何以见得?”
言枕词竖起剑,无锋巨剑指向天空,倒映天上邪光,晃出三分迫人冷意。
剑是钝剑,巨阙无锋,重达百斤。
除了那一刻于剑柄上的“钝”字之外,还有一行小字藏于剑身,那是“手中无凶,剑不开锋;心中有刃,重不轻举。”
当年那个脾气暴躁、漫山遍野欺负飞禽走兽的小鬼也懂的动心忍性、沉稳自持了。
言枕词心中唏嘘,抬目前望,微微一笑:“有我在此,枯骨重生。”
一句话轻描淡写。
他向前一步,一剑落地。
天荡,地动,四野俱分。
无边的花自中裂缝,哭笑鬼脸挨挤尖啸,瞬间枯萎;无垠的虫纷纷坠地,十八尖翅变软脱落,化作尘埃。
由黑暗织成樊笼自内部被撕开。光明自裂缝中渗出,先是一线,继而成片,最后争先恐后拥挤入宴席!
这一剑前荡,黑暗避退,光明重生,朗朗乾坤再度出现!
但这并不算完。
因由那剑锋而生的剑气还存在当场。
它悬浮半空,擎天立地,如万兵之首,尔而分/身,一剑化万剑,万剑如游鱼,潜入风中,一半散去四周,追击余下摧魂虫;另一半则飞向人群,落在宴中众人身上!
未等惊呼再响,与会宾客很快发现,只有半臂长的小剑气虽然速度如虹,其势凌厉,却并未落到自己身上。而是以毫厘之差飞过人中空隙,冲向其余面色挣扎、被鬼王花蛊惑之辈。
继而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小剑于半空中轻轻一旋,锋锐变轻缎,再于被蛊惑者脖颈处轻轻一旋,使他们陷入昏迷之中。
而后,言枕词再归剑入鞘。
万剑再归一,一剑插云霄。
这势分天地的一剑,携风破月,穿云贯日,以金戈长鸣,动天地风云!
幽陆虽大,无数势力亦感此剑之威,纷纷抬头寻剑威传来之处。
人无踪,剑不见,但感此一瞬,诸人已明巨剑携来之信:
我在此,剑在此,谁人想来?
鹿鸣宴上一地狼藉,光中尘埃飞旋。
与宴众人已忘记身在何处、发生何事,目光齐聚言枕词,心神全为这一人一剑所夺,久久无法回神。哪怕同列宴主席上的其余宴主,也在先后逼完毒液之后看见巨剑,心旌神摇,心中暗道:
这一剑裂天之威,放眼幽陆,恐也只有几大掌门、几大宗主能够抗衡。
先前从未曾听闻“言枕词”名姓,莫非是剑宫精心培养,密藏于手的王牌?
有此绝世之剑,再加天下智者,剑宫只怕还要再续百年牛耳辉煌。
剑宫……真是运气太好了。
静微女冠等人晦涩的目光均落在言枕词与原音流身上,但刚刚自惊恐中回过神来的人群却不免再次喧哗,这一回,还未消退的恐惧与愤怒控制他们,使人群向宴主席与方鸿德质问:“为什么有人自爆,为什么会出现鬼王花和摧魂虫,方鸿德,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此时局面已不适合方鸿德再度说话。
智氏族长身列六姓第一,此时当仁不让,率先站出。
智氏一族人如其名,智计非凡,三百年前世家脱离大庆王朝,以此族领头;三百年后,智氏在世家之中依旧举足轻重。
此代族长智九恺第一句话乃是:“魔道猖獗,百年之后死灰复燃,用鬼蜮奸计妄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全做魔功药人!鬼王花与摧魂虫是魔道第一波攻击,但绝不是最后一波!只怕魔道后手就在眨眼,目下之计,大家唯有先团结一心,坚守堡垒,打退魔道,再图后续——”
这话也有些道理。
浮桥主人与长生天皆不动声色,只招手示意几方之人围绕他们身侧。
但这并不是与宴宾客满意的答案。不忿之中,又有人大声一笑,尖酸刻薄:“宴主大人们都驱完毒了,当然轻轻巧巧,‘再图后续’,我们这些还中着毒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少后续呢!”
智九恺一声怒喝:“谁在说话!”
于此同时,身在宾客之中、不言不动、似老僧入定的方鸿德眼中冷光倏生,再起刀芒,刀芒斩向声音传来之处!
这一次,人群分散,烈烈刀芒长驱直入,为一人接下!
那人身材粗豪,络腮胡子,补丁衣衫,一副风霜落拓的模样。
言枕词咦了一声,只因这人他认识:正是之前答对了他鹦鹉脖子一题的粗豪汉子!
方鸿德却面色骤变,手中冷霜刀甚至因此发出瑟瑟声响,昭示主人剧烈波动。因为这人他也认识,这人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