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的焦点已从原音流身上转移到无欲身上。
可无欲迟迟不能做下决定。
被密宗禁锢之时,无欲心心念念是如何离开密宗。现在离开了密宗,他可以做的选择一下子变多了。
是留在熟悉的无量佛国?是离开已经排斥他的无量佛国?还是如原音流所说,前往密宗搏一个半生半死的机会?
反复权衡与纠结的同时,他的内心还有更隐秘的抗拒与恐惧:他已不想再遵照原音流的计策去做任何事情……回想原音流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句句是闲聊,又句句意有所指,像是从第一天就将他看透。
而他无法判断原音流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能确定对方是敌人还是朋友。
未等无欲做出决定,无智已经按捺不住,叫了一声:“哥哥!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无欲回答之前,上澄和尚先出声。
老和尚垂眸看着无智,这个合该是他徒弟,却阴差阳错成了寺庙中一个小沙弥的孩子:“无智,你为何不愿让无欲前往?”
无智答:“方丈,太危险了。”
上澄和尚道:“若你哥哥去,众生皆活,你哥哥不去,众生皆死呢?”
无智摇头:“可佛与众生皆平等,一人的性命和众人的性命一样平等。”
上澄和尚复道:“若此刻是你面临抉择,你去吗?”
三问至此,上澄和尚眉峰微扬,迫视无智。
禅房之内静悄悄的,一只飞蛾扑向烛火,引了一声生命之响。
纠结中的无欲骤然惊醒,忙道:“师父,无智——”
但太迟了。
无智不会作伪,他心中犹豫,因而面上犹豫。他不知自己是否会愿意,因为他还有哥哥。
上澄和尚明白了。
他闭上眼,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似那扑向烛火的飞蛾飞入了他的内心,染了火焰的翅膀将他心脏包裹烧灼。
几息之后,他复又睁眼,对原音流说:“佛寺之中确实藏有另一种开启雪海佛心的方法,只是后遗症极大,而且事关机密,恐怕不能向原西楼详说。”
原音流笑道:“法不轻授,方丈是应该谨慎一些的,小心总无大错。”
上澄和尚再转向无欲,他温声道:“此事你不要担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去,全在你自己。”
无欲看着师父,又看着弟弟。
他发现师父面容古朴宁静,再也不多看弟弟一眼了。他跟在师父身旁许多年,知道这代表什么,也知道这预示什么。
这代表一种慈悲的漠然,也代表一种平等的冷酷。
而这更预示着,无量佛国的方丈已做出决定。
无欲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发抖。他环视室内一圈,上澄和尚,无智,言枕词,原音流。
双方视线相对。
原音流冲无欲弯了弯眼,浅薄的笑意自他眼中转过,漫不经心。
无欲突然道:“师父,我想先和原西楼谈谈。谈有关开慧秘法的事情。”
上澄和尚点头:“这是应当的。”
原音流也道:“自无不可,我们出去说。”
禅房之外,古木参天;古木之后,孤灯独明。
原音流与无欲一同来到了大佛殿殿外长阶之前,这里四下空阔,无有遮蔽,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地方。
自禅房出来之后,无欲就有些恍惚。他停下脚步,踟蹰很久才开口说话:“原西楼,可有别的消弭战端的方法?”
原音流道:“只要能让密宗得到转世圣子,让佛国保留雪海佛心与无垢之心,战端自然消弭。”
无欲道:“不可绕过这两个?”
原音流道:“诉求如此,如何绕过?”
无欲静默片刻:“我能像你最初说的,和无智一同前往密宗吗?”
原音流叹了一口气:“小师傅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追求不合时宜的事情。若你心内极为赞同密宗之提议,之前为何要与我独处?”
无欲无言以对。
因为正是此时,他幡然醒悟,于原音流的反问中明白自己的内心:
我不想回无量佛国,与密宗所求并无冲突,却未想过和密宗合作。
我忌惮原音流,却毫无防备与原音流共处,导致现在进退维谷。
我抢夺了弟弟之位许多年,只因一念贪婪。
但我并不……并不厌恶、憎恨着弟弟。
他与我血脉相连,是这世上与我最亲密的那个人。
无欲就在这一刻想明白了所有。他不再问那些多余的问题,转而将话题拉回雪海佛心、密宗与无量佛国上:“无垢之心作为开启雪海佛心的唯一通道,弥足珍贵;若它不是唯一,好像也没有那么珍贵了。”
原音流笑而不语。
无欲又问:“原西楼真觉得我去密宗,有一半的概率骗过开慧吗?”
原音流慢悠悠说:“为何小师傅要用骗字吗?你与无智一胎双生,无智可以是无垢之心,你为何不能是转世圣子?也许密宗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无智,而是你呢?所谓开慧,学佛、参禅、修法、忆前世得今生,小师傅你觉得你哪点不行?以我浅见,若由别人去,生死对半;若由心生九窍的小师傅去,也许就是七生三死了。”
黑夜里,无欲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充满慈悲、平和、喜悦与安宁,似圣佛临体。
这刹那间,那在无量佛寺外微微一笑,便叫人欢喜自心念生的天生佛子又回来了。
无欲道:“承原西楼吉言,我若往密宗,当学佛、参禅、修法,奉今生取来世。”
有了无欲的同意,事情大体定下,只差与密宗沟通一节。
主意既然是原音流出的,说服密宗配合计划一事就由原音流负责,原音流也不耽搁,让方丈手书一封,即刻出发。
一刻钟后,原音流再度置身密宗营地里。他站在营地最中间的位置,环顾左右,四周全是八部众,就连天空与地下,也有紧那罗一部严密看守,想来哪怕上澄和尚亲至,也不过这个待遇了。
两位部首看罢信件,迦楼罗部部首冷笑一声,尖酸道:“怎么,佛国肯用无智来交换雪海佛心?这不会是佛国的第二次诈,想将雪海佛心也骗去吧?”
原音流感慨道:“部首聪慧!不瞒部首,佛国高僧确实打算趁着你们将他们放进来的时机,在密宗营地中杀个三进三出,将密宗之人屠个干净!”
两位部首同时厉喝:“狂妄!”
迦楼罗部部首又质疑道:“让上澄和尚和无智一同接触雪海佛心……上澄和尚是想要趁机抢夺佛心吗?”
原音流沉声道:“部首高明!不瞒部首,上澄和尚居心叵测,特意指了龙部部首护送雪海佛心,目的有三,一者抢夺佛心,二者带回无智,三者伺机杀害龙部部首!使密宗赔了夫人又折兵,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
龙部部首一声怒笑:“呵呵!”
迦楼罗部部首再看信件,但这一回,原音流不等迦楼罗部部首说话,便先一步叹道:“两位部首又何必再看?总归是佛国灭密宗之心不死,我有一计,可解此局:密宗毁了雪海佛心,佛国毁了转世圣子,密宗回头杀人,佛国杀密宗之人,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周围八部众神色各异。
两位部首却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龙部部首道:“原西楼果然不负天下智者之盛名,只是不知原府之人,为何替佛国殚精竭虑?”
原音流呵呵一笑:“部首此言差矣。”
龙部部首:“哦?”
原音流说了大实话:“你们两方冲突太粗暴,用不到精神也用不着思虑。”
龙部部首嘴角一抽:“若我密宗此刻诚心诚意向西楼请教,西楼是否有教导我等之处?”
原音流环视左右:“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求教……”
龙部部首:“请西楼上座,奉好茶。”
一套奢华的桌椅被八部众搬来此地,香茗袅袅,由样貌最美的八部众递给原音流。
此地敌营,不可不防。
在密宗部众接触到原音流之前,与原音流同来的言枕词先一步将茶杯自其手中接过,确定没问题后才转交给原音流。
龙部部首这才看了言枕词一眼:“这位是?”
原音流道:“是我师父。”
龙部部首:“原西楼说笑了。”
言枕词:“……”
原音流只好道:“是我随从。”
龙部部首:“原来如此。”
言枕词:“……”
龙部部首:“现在原西楼可以说了吗?”
原音流含笑道:“密宗想要什么呢?无非转世圣子。转世圣子用什么来验证?无非雪海佛心。交换之地在密宗之地,交换之物在密宗手中,密宗有什么理由不答应这一要求?就因被我骗了一次吗?”
密宗诸人:“……”
龙部部首沉声道:“好,原西楼果然字字珠玑!这一回就请原西楼在密宗暂留数日,直到交换结束吧!”
言枕词眉梢一挑,咄咄逼人:“你们的争端是你们的争端,我家少爷为何留下?”
原音流:“阿词不可造次。既然密宗高僧盛情邀请,我若一口回绝,也太不近人情了。但世人皆知,原音流好音律,喜美酒,观美人,居琼楼玉宇,坐宝马香车,着锦衣华服……”
龙部部首一字一句:“我密宗将待西楼如上宾,乾闼婆众将为西楼鼓瑟笙歌。”
原音流抚掌笑道:“如此大善,乾闼婆为寻香使,传言能凌空作乐,我心慕久矣。”
龙部部首心中长出一口气,油然升起一种打了场三天三夜的大战现在终于结束了的疲乏感。他冲左右摆摆手,立刻来人向原音流合十:“西楼请往这里走。”
原音流刚自座位上站起,未行两步,身后冷不丁传来声音:
“原西楼,原府之中是否记载有除无垢之心外的开启雪海佛心的方法?”
场中一静。
原音流回头一看,沉思许久的迦楼罗部部首终于出声,正目光炯炯,探究看他。
他笑道:“原府虽藏书千万卷,我虽看书千万卷,未尝见闻开启雪海佛心的第二种方法。部首莫非见过?”
迦楼罗部部首无言以对。
龙部部首不再犹豫:“请西楼遣身旁仆从回复无量佛国:密宗将于明日太阳初升之时,用雪海佛心,交换转世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