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十二月末。
大雪纷纷,整个立政殿里,已然开始预备着各样过年使用的东西。
媚娘躺在内寝里,看着前前后后的人们,忙来忙去,一时倒也心怡神淡,少得的宁静。
然而这等宁静,也只不过片刻时光。
没多久,明和匆匆奔入,见着媚娘便是大礼行之。媚娘心下了然,看了看左右,一众小侍退下之后,她便转头看着明和:
“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今日里元舅公大人问起元正日,皇后与淑妃是否上朝之事了……”
明和不安道:
“娘娘,您说是不是他已然知晓……”
“不是他已然知晓,而是他早就知晓了。至少在皇后与淑妃死的当日,他便已然知晓。”
媚娘沉静道:
“所以眼下的元舅公,其实根本不是要打探皇后是否安好之事,而是要逼着治郎承认皇后与淑妃已被废。”
明和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
“也是……
于元舅公而言,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呀,可是若他知道了还故意要问……说明便是逼着主上明旨废后了。
那娘娘,是不是元舅公另有安排呢?
明和听说……听说荣国夫人与……”
明和微一结巴,媚娘便是发笑:
“你是想说她们么?是,她们的确是被元舅公安排入了官舍之中,可在我看来,元舅公此番,却非要拿她们将作分散后廷之事,引开治郎注意力的棋子了。”
明和点头:
“也是,之前主上那般行旨,元舅公不会看不明白。只是如此一来,却又说不通了。
眼下那二位于元舅公已然无用,为何他还要留着她们呢?
毕竟眼下废后之事日近,只怕元舅公还是不能支持娘娘登上后位的。
若是她们二人尚且有用还好说,可如今荣国夫人得了封,日常行事也多谨慎了些……这样一来,只怕元舅公便是想拿她们作出些笑柄来污了娘娘美名也是难……
那为何他还要留着二位?
毕竟如今的情势之下,元舅公留着二位,岂非叫人怀疑他已然有心与娘娘结交……”
媚娘淡淡一笑:
“结交?是结仇罢?留我母亲与姐姐在官舍之中,你看着是无甚用处,可在我看来,以后行事谋略,便是要处处小心了。”
明和立时瞪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说,元舅公将二位当做了人质?!
可是……可是那可是元舅公啊!
这等下策,理当不会是他出的主意罢?
毕竟他也明白,这二位虽则平日里荒唐事多,可却非有什么可以扣得上的大罪名的人物……他若是要拿二位来威胁娘娘,理当也是以娘娘二位兄长……”
“兄长……”
媚娘冷笑一下,摇头道:
“我与那二位兄长,却是向来不亲的,这一点,我知道,元舅公大人更清楚。所以他也知道,纵然我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与我母姐纠缠一处的理由,可为了一份血缘亲情,当她们有了性命之忧,我还是会靠向她们的。换做是那二位兄长,他却是拿不准我到底会不会就范,毕竟这些年来,我是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更加没有与他们有任何联系的。
反观我这母姐,虽则怨恨重重,可越是如此,越证明我在意她们,不愿她们受伤——
明和,元舅公很聪明,他知道,能够伤害一个人的,永远只有这个人信任和爱护的另外一些人。
所以于我而言,母姐便是死穴,也是他现在最后的一个机会——
一旦我欲登后位,那么他就要拿母姐来说一说话了。”
媚娘淡淡一番言语,却说得明和惊心不止,好一会儿才迟疑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得设个法子,好好保了二位呢?毕竟眼下娘娘正是最紧要的时候,若是二位落在元舅公手中,娘娘也是投鼠忌器啊!”
媚娘点头,沉吟了良久才叹道:
“只是可惜,我实在没有办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能让她们两个安安生生地从元舅公身边走出来,却又不惊动治郎。”
明和一怔:
“为何不能惊动主上?”
媚娘看他一眼,却不言语,好一会儿明和才会意过来:
“对啊……倒是明和糊涂,那二位若是知道了为主上所谋,只怕又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
“这些话,且先不提了。”
媚娘摇摇头,只是淡淡道: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如何能在让元舅公失策之下,把她们二人带出元舅公的势力之下。”
明和想了一想,也是苦着一张脸,好一会儿不说话。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
“想你也是无法可想罢?”
“……是。明和无能。”
“却不能怪你无能……毕竟元舅公身边不同别处。”
“那娘娘,咱们可该怎么办?”
“你是没办法的,我也无法,但有一些人……”
媚娘目光微微一黯:
“他们却是有法子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帮我。”
明和一怔:
“谁?”
媚娘摇头,不语。
……
永徽六年元正日。
太极宫,太极殿。
一朝早,高宗李治便临朝称礼,更赐国宴于诸臣,诸外邦番国之使。
席间,微有人议论至其皇后王氏,淑妃萧氏,李治却全然无变色,只是与自己的昭仪武氏,一道逗着一大一小两位武氏所生皇子玩耍。
这样的事态,自然引得席下的诸臣侧目。而比起其他人的议论纷纷,更叫李治与武氏昭仪心中微忧的,却是东宫太子的表情。
一如既往地淡漠,沉冷,不似这般年岁的孩子应有的神态。
看了眼李治,媚娘不多言,只是借口说自己欲行更衣,便起身告离。伴随着她出门的,只有一个近侍明和。
席下,元舅公长孙无忌看了一眼自己身后跟着的阿罗,对方便微一点头,瞬即消逝如从未来过一般。
而这一切,却都逃不过高居于上的李治双眼,只是他一味地逗着怀中爱子欢笑,看了,也似未曾看得入眼便是。
……
后殿之中。
媚娘坐在暖炉之侧,笼着狐裘袖手,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不多时,果然一道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殿中。
“娘娘召见沉书,却不知有何要事?”
一道人影微微一闪,便出现在媚娘身后。
媚娘唇角微勾一笑,立起,转身,行了一记标准的见礼,却叫沉书不得不错步闪开此礼,正色道:
“娘娘这是何故?如此大礼,未免太过……”
“先生出身尊贵,便是如今主上见了先生,多少也要尊称一句,本宫身为主上侧室,行此礼却是应分应当,却又有何太过之处呢?”
媚娘微启朱唇,笑魇如花,可盯着沉书的目光,与吐出的一字一句,却着实叫沉书不得不微叹一声,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沉书才轻轻道:
“娘娘已然知道了,那沉书却也不能,更不必再多做隐瞒……只是沉书不明白,娘娘此番召见,只是为了逼沉书认承其身?
又或者……是另有目的?”
媚娘意外地挑眉,看着沉书:
“先生似乎一点儿也不怀疑,此番本宫前来,却是受了主上安排,特特来挑明了先生身份,以图对先生不利的?”
沉书从容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信与淡然:
“虽则惜恨不能与主上公然相认,可到底也是血脉相通。这些年更是把主上为人看得再清楚不过……
若是主上有意对沉书不利,那沉书也是逃不过的。可沉书始终相信,主上根本不会也不曾想过要对沉书不利。
所以娘娘却可不必怀疑沉书之心——时至今日,先帝与家父的恩仇纠葛,实在也难说孰是孰非。
先帝弑兄属实,可他后半辈子的愧疚与家父的枉待在先失悌失信甚至屡犯杀弟之过却也属实。
论起来,谁先逼得谁,谁先害得谁,却是难以分清黑白。所以便不去追究了的好。
只是还请娘娘见谅,一则我究竟是早已死亡之人,不当出现在这人世上。二则,到底主上是主上,他有他的立场,所以我虽深信,便是我亮明身份,主上也还是会尽力护我安全,不叫我受半点儿苦屈。可为了主上不必担忧他人,我还是不当以真实身份出现的好。”
媚娘微一动容,点头,半晌却又道:
“难得先生一片真诚之心。本宫且先僭越,替主上谢过。”
沉书微微摇了摇头,却笑道:
“自家兄弟,却是不必。只是娘娘,您还是没有说明您的来意。”
媚娘点头,叹了一声道:
“是啊……先生一片赤忱之心着实教人敬佩,只是先生不肯现出真实身份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罢?”
媚娘扬眉,轻轻道:
“先生是怕一旦先生露了身份,那位任谁也想不到他藏身何处的安陆王承道,便也要立时落于险境之中了,是吗?”
沉书立时目光一片寒意:
“娘娘这是何意?我方才已然说过……”
“您什么也没有说,您更没有直接告诉本宫几位兄弟都已然故去,只留您一个。因为您知道,治郎也罢,本宫也好,都很清楚您的三哥也就是河东王承德,眼下在哪儿。
甚至您也很坚信,只要有治郎在,有本宫在,那么您的三哥,必然平安顺遂,断然不会出任何事情。”
沉书咬牙,看着媚娘,铁青着脸半晌,正想说什么,却被媚娘抢先一步,放柔了声音道:
“先生不必担心,本宫也没有想过要对先生与诸位有不利之处。只是眼下本宫身处险境,此事又断然不可将主上牵涉其内,所以说不得要借一借先生兄长之力了。
毕竟,眼下这大唐天下,可以将卧虎神相的眼睛给蒙了起来的,除去主上,便只有先生的兄长了。”
沉书一怔,正欲再问,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原来娘娘早已识破承道身份,竟一直未曾揭破……
如此看来,之前数番承道险些失手,却都有惊无险过关一事,都是托娘娘之福了。
只是承道不解,娘娘如此德才,还有什么,是需要承道来献得一点绵薄之力的呢?”
言语之间,一道身影轻轻地走了进来——
正是长孙无忌身边的忠侍,阿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