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十月末。
长安。
太极宫。
高宗李治有诏,着令文武百官,伴驾左右,前往慈恩寺祭拜先皇祖太穆皇后,与先圣文德皇后娘娘。
群臣蹈而受旨。
午后,车马绎绎的皇城门口。
媚娘坐在李治玉辂内,也不掀帘,也不探头,只是看着原本艳绿蒙蒙的窗纱,被阴沉沉的乌云堆得压人心烦。好久才轻呼一声道:
“怕是要变天了呢。”
“娘娘,主上方将回了话儿来,说是娘娘不必移至他驾,便好好儿在这辂里坐着歇便是。”
窗外,响起德安轻轻细细的声音。
媚娘立时皱眉:
“这怎么成?这可是帝辇,漫说我如今也不过只是九嫔昭仪,便是我已受封为后,也不能帝后同辇啊!”
德安又道:
“是,娘娘,然主上已知娘娘有此一忧,早早儿便安排了玉明在娘娘驾上,替着了。若是有人前往拜见的时候,自然也是不会有事的。何况娘娘在主上身边,主上也多几分安心。”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不由扬眉:
“玉明……”
她沉吟片刻,慢慢点头道:
“好,我知道了。那治郎何时归来?”
“左不过片刻之后。”
媚娘点头,再不言语,只微闭双眼。
好一会儿,一侧侍应着的明和才轻声道:
“娘娘可是担心玉明姐姐么?”
“……明和,你且去取了我那些不招眼的广袖一件来,与我披上罢……这皇辇之中,到底不若别处,若是被他人瞧见了便是不好。”
媚娘却不答,只是吩咐道。
明和也不敢怠慢,便自急膝行往后,取了一件青灰色广袖来,与媚娘披上,然后才道:
“娘娘,这辇里也不冷,何况帝辇也不若旁的车驾,除非是主上,旁的人再也进不得的。娘娘担心什么?”
媚娘只摇头,不语。
明和见媚娘不言,也不再追问,只是再度膝行至后面,反手把拂尘插在后腰间,自己却取了一只香盒出来,从里使金制香匙舀了一勺子安神香来洒上,便自盖了盒子,退至一侧。
不多时,宣驾使宣驾,德安便轻启驾门,一身玄色滚金龙袍的李治便慢慢步入,看着媚娘便是一笑,然后坐下,看着驾门紧闭,明和也自后侧小门退出车驾之外,宽大得几可摆上龙榻两张的车厢之内只留下二人。
李治坐齐整,便伸手将媚娘揽入怀中,紧紧地揽了又揽,媚娘心中便是暗叹,然后轻道:
“不知又是哪一个,要与治郎应上面儿了?”
李治一怔,垂首看看她,好一会儿才笑道:
“罢了,也不问你怎么知道的了……”
他轻轻出了口气,半晌才凝了神色:
“不是韩王府,便是纪王处的那个燕姓人物……左不过这两拨的。”
说完之后,李治随手从一旁紫金小炉之上提了一壶还冒着烟气儿的茶汤来,自倒了一杯捧在手里,轻啜了一口,才沉吟着看杯中淡绿色的茶汤:
“不过有一桩事,却是定准了的……”
他神色渐冷,原本温润如玉的眼神,也若寒星般冷冽:
“今日,他们只能是白白送了这些条性命罢了。”
媚娘点头,却不言语。
唐永徽五年十月末。
长安。
今上高宗李治,因其母文德皇后祭礼一事出宫巡礼至慈恩寺。驾至城门外三百步处,突有刺客十数冲向皇辇之后的昭仪武氏鸾驾。
一番骚乱之后,一众刺客尽皆被当场斩杀,武氏虽被惊驾,然幸得左右良护,无有损伤。
高宗震怒,着令左右,务必严查至幕后。
是夜。
慈恩寺。
今日,李治却没有按着旧规留于寺中净室,却是在祭拜之后,来到了离慈恩寺仅五十步远处的行宫内。
寝殿之中。
李治小心地替大腹便便的媚娘除去那件青灰色的广袖,却不由皱眉道:
“好端端的,你穿这么旧气的颜色做什么?这一季的新衣新料便是被你送了人,好歹也有些旧时能穿的颜色衣裳罢?”
媚娘看着李治小孩子般地皱眉嘟哝着,将那广袖嫌弃得要死,又扔得远远儿地,只来扶她,却自好笑道:
“你说呢?若不是你非得要我坐在帝辇里,我何必要这般打扮?”
“怕什么,便是舅舅跟着,他难不成还敢来翻帝辇么?”
李治冷哼一声,却不当回事。
媚娘摇头,好气又复好笑道:
“便是没有元舅公,还有其他诸老呢!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也不能将女子引入皇辇之中啊!”
“以前无人做,未必便是以后无人为啊!既然以后兴许也有人为之……那为何不能是我先起?”
李治不以为然,只是扬眉。
媚娘摇头,再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李治被她看得心猿意马,忍不住调笑道:
“你这般看着我笑,我可要做坏事了。”
媚娘扬扬眉,一手却放在自己鼓鼓的肚皮上,戏谑道:
“你敢么?就不怕孩儿出来,骂你为父不尊?”
李治立时垮了脸:
“就会捉弄我……”
他恨恨地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道:
“等着瞧,若是个甘软如饴的宝贝女儿倒也罢了。若还是个日日里与我抢爱妻的狂妄小子……哼哼——看我怎么调教他!”
他声音拉得长长,却把媚娘逗得直乐。
夫妻二人又说笑了几句,便见玉如匆匆奔入,先见了礼,然后才道:
“主上,娘娘。”
李治这才收起了孩子般的笑容,正色道:
“如何?”
“有禀主上,已然查清了。是姓燕的。”
李治登时沉了脸,好半晌才冷哼道:
“好……果然是个好胆的。父皇当年一念之仁留他一条性命,却是让他今日来再生事了……”
李治眯眼,轻声道:
“传朕旨意,这等不知恩宽的,也不必再留了。”
玉如应是,又道:
“那是不是当行明旨?”
李治摇头,看了看媚娘,才慢慢道:
“虽则老十也不见得便是安份,可到底贵母妃的情面还在,而且这些年,若非他那正妃不安事,也未必至此……”
李治沉吟一番,终究叹了口气道:
“到底是一家人,暗卫动手便是,只是也当让纪王妃知晓,让她也多少安生些日子。”
“明白。”
玉如刚欲转身离开,却被媚娘叫住,轻声道:
“今日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娘娘安心,一切安好。此番主上出宫之时,将一众皇子帝女,尽皆召于身侧随侍,如此一来也是无人再有心思去理会内庭之中了。”
媚娘点头,默默看着她退下。
李治见她神色不安,不由问道:
“你可是担心宫中的事?”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道:
“又能瞒得住多久呢?”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淡然道:
“事已至此,本便瞒不得多久。不过他自己所做的事,早晚也要自己担了罪责,却是怪不得别人头上。”
媚娘蓦然转头,看着李治,微有些震惊,又有些内疚:
“治郎原来都知道……”
“枕边榻侧的地方,若是连这些事都不知,如何治理得这大唐江山。”
李治淡然,目光中隐有些微痛:
“只是可惜……原本我也是觉得,若是他能不犯这个糊涂,能好好儿地理治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这大唐江山……
他也未必便坐不稳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他……到底也是难忘当年之恨。”
李治吁了口气,点头道:
“是啊……他也是难忘杀母之恨。”
他自笑了笑,却摇头道:
“说起来,他还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眼下这几个孩子里,最像我的一个……一样的虚伪善隐真实面目,一样的行事毒辣,一样的……
为复母仇而不计后果。”
李治忽地垂眼,看着媚娘:
“你说将来,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爱上一个所有人都说,不该爱的女子呢?”
媚娘愕然抬头,看着李治半晌,才轻道:
“治郎是怀疑……他杀皇后,另有内因?
可……可……”
李治哈哈大笑,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叹道:
“罢了罢了,人家都说孕母易迷糊,真是半点儿也无误……罢了。”
他只摇了摇头,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说着自己困了,拉了媚娘去睡下。
媚娘点头,也顺从地跟着他,偎下来,安静地听着李治的心跳声,不多时也昏昏然。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睡着后没有多久,原本已然合了眼睛的李治,突然睁开了眼,目光明亮地看着殿顶,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头,看看她,接着慢慢坐起,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她颈下抽出,好好儿替她盖了锦被,然后起身,走到殿外,由着德安急匆匆奔入,向着他来行了一礼,披上外袍,这才小声道:
“人呢?”
“已然在殿外候着了。”
李治点头,看着德安会意,着身边的小侍去召了人进来,自己却走到炉火边,伸出手来偎着火,一边看着火光通红的炉笼。
不多时,一个青年官员,沉步稳仪地走了进来,正备着向李治施以长礼,却被李治含笑止住:
“这些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般懒样子,非得朕召你,你才来么?”
青年官员正是韦待价,听到李治这般说,却自笑了一笑才道:
“主上果然还是英年伟仪,不减当年风姿。”
李治看着他,却摇头失笑道:
“你呢,却是没了当年的直爽能谏,却是一味应和了。”
君臣二人哈哈一笑,李治这才收了笑意,轻道:
“若非是怀英那样的直性子,实在不宜行此事,朕也不愿意让你去沾这些内庭之事。”
“但能为主上分忧,无论内外,都是臣的恩福。”
韦待价正色轻道:
“不过此番,却只怕要让主上心憾了。”
李治目光一凝,轻声道:
“他果然……起了那样的心?”
韦待价面有憾然,点了点头,又缓缓道:
“江北数道,臣已然暗中尽皆查访一遍,实实在在的证据在,错不得假。若是叫怀英看见,只怕又是要一番慨然,说这等才略,却尽用在这些事上了。”
李治垂眸,良久才轻道:
“若是他能有治国之材,朕便是效仿皇祖逊位于他,又有何不可?只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料材,也没有堪为人上的气度,更没有可容一国的胸怀……
罢了,也是前债来追。你便只管处置就是了。”
韦待价轻声应是。
……纱缦内,躺在榻上的媚娘,突然睁开了眼,双眼之中,了无睡意。只有一片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