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七。
长安。
太极宫,万春殿内。
王皇后看着面前傲然而立的内侍监瑞安,一时全身都是颤着的,好一会儿才硬起声调来:
“你什么意思?竟敢怀疑本宫?”
“臣不敢。然臣究竟身为内侍总监,奉命彻查武昭仪与代王殿下中毒一事,圣旨在身,不得不奉,还请娘娘见谅。”
王皇后脸色已然铁青:
“圣旨?本宫已然抗表上奏,陛下正在与诸臣议及此事……你是不知么?!”
“娘娘若如此一语,那便可恕臣直问一句:
娘娘以为,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王呢?”
瑞安淡淡一笑,看着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的王皇后瞪圆了眼,冲着自己低喝:
“大胆!你敢本宫……”
“娘娘,臣未曾言及他语。只是臣已然过,身为正四品大内侍总监,臣奉圣命查事,还请娘娘恩允瑞安,奉了咱们大唐天子陛下的圣意来搜一搜……”
瑞安向前一步,目光如箭,直欲将皇后心底最阴暗的部分射穿一般看着她:
“这大唐天子陛下正妻,皇后中宫的寝殿!”
王善柔刹那间,颓下了肩,目光茫然——
是的……
她是大唐天子,陛下正妻……
她是皇后中宫……
她是大唐天子的,这中宫寝殿,又何尝不是大唐天子的?
她又有什么权利,制止瑞安搜殿?
……
午后。
麟游县。
行宫内。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案上摆着的一对被扎了无数针的精致人偶,好一会儿才轻轻拿起在手,半晌方道:
“此物是从皇后宫中搜出来的?”
一侧侍立,一搜到此物立时快马加鞭从太极宫中奔出来的瑞安轻道:
“是。瑞安从皇后寝8≌8≌8≌8≌,榻之下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抬眼,目光若刃,看着瑞安:
“那她人呢?”
“兹事体大,何况皇后终究是皇后,瑞安不敢擅动,此刻已然着人看紧了万春殿,内外一众人等尽皆不得出入,只待主上发落。”
李治复又垂目,好半晌才轻道:
“传朕旨意,皇后于禁中,仍不思忏悔,竟再行这等巫蛊之事,致得皇五子代王弘横遭大难,着加禁半载,停俸半载。”
瑞安闻言,抬头看着李治,主仆二人交会了一个眼神,瑞安立时会意,长礼一揖,便立时退下。
一侧,德安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
“传朕旨意,立着三公入内。记得,是三公。”
李治绷紧了脸色,可德安依旧看出了什么,立时行礼,退下。
转身的刹那间,德安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狂喜:
是的……
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终于快了……
快了……
快了!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当长孙无忌与李绩入殿之时,只看到立于案后,面壁负手而立的李治。
不知为何,他们二人一时间竟只觉得,面前这个他们眼睁睁看着长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长得这般高,这般大……
竟直将他们显得也颓败了下去。
李绩深吸口气,急忙挺直了身子,立稳了脚跟,而长孙无忌,却只能微行一礼,其他不能亦不愿多语。
“听叔父又病了?”
李治转头,看着他们二人,却不言其他,只是轻问刚刚被敕封为司徒便再次生病的那位皇叔。
长孙无忌口中称是,又道:
“老臣今日已去见过,却是病了。”
李治头,徐徐走到案前坐下,看了眼面前的东西,德安会意,立时将此物端了起来,恭恭敬敬下阶,奉至得了李治恩赐坐于两侧的二公面前。
长孙无忌先拿起一个,看了一看,这才看向刚刚从德安手中捧起另外一个,看了半晌,瞪大眼睛的李绩,好一会儿,二人同时看向李治。
“这是皇后宫中今早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慢慢启唇道:
“上面的生辰八字,姓名字号……想必二位老师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绩,垂首,沉默。
李绩没有低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木偶,好一会儿才轻道:
“皇后娘娘虽然糊涂,可到底也是中宫……”
“到底也是中宫……那么咒杀皇子与后宫妃嫔,这等恶毒之事,就是一国之后同,一宫中主当为之事了?”
李治扬眉,轻声发问,却字字掷地有声:
“还是二位都觉得,朕还是应该如同以往一般,好好儿地恕了她?
那弘儿呢?媚娘呢?她们母子的公道何在?她们母子的性命何保?!”
长孙无忌心中暗暗叹息——终究……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他立时挥袖蹈拜:
“启奏主上,老臣以为,皇后此番行事,确是太过阴毒。且代王殿下至今身体有损,确非良事。
老臣以为,当以重责,更应着令皇后自行罪己诏,以示天下之过。”
李绩听到他这般言语,当真惊得非同可:
要皇后下罪己诏!?这与明着宣示中宫无德有什么区别?
这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是真心如此么?
可李治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亲舅舅,静静地等他完,又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么,接下来呢?”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
“老臣愚昧,不明主上深意。”
“朕问,接下来呢?
中宫失德,罪己诏发,那么接下来呢?”
“老臣愚昧。”
长孙无忌深深一礼。
李治却依旧目光灼灼:
“舅舅机慧天下,怎会愚昧?
好,要下罪己诏,朕准了。
那接下来呢?
舅舅,身为朕的中宫皇后,如此失德,竟至咒杀妃嫔皇子这等大过……
只是罪己诏便罢了?
弘儿受的苦,媚娘受的罪……
便就此罢了?”
李治突然之间,一扫素来在长孙无忌面前摆出的温和驯顺之态……
他的言语依旧轻细温和,可内中所含的力量,却让李绩觉得胆战心惊!
长孙无忌也感觉到了……
或者,他早就已然料到了。
当他几乎与李治同一步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然料到李治会要召他入宫了——
因为他明白,李治对武媚娘的情意,远非是外界想象的那般简单,只是皇帝与宠妃那般简单的情份。
只是当时他不能拿得准,此番李治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又或者……
他一直在心里侥幸地想,或者此番李治又会如之前一般,慢慢地自己消化了这怒气,慢慢地想出更稳妥的办法……
也给他这个做舅舅的,慢慢想办法来再一次打消李治意欲废后的念头,或者缓一缓这样的念头再兴。
但当他听到李治下旨,三公入内面圣之时,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一次,李治不能再忍,或者也不可能再自己消化了这等怒气了。
所以他一路上在思考,在想,在期盼……
期盼着这一次,至少也能如前番几次一般,有武媚娘自己主动出面,无论因着何等缘由,何等心思,好好儿地劝了李治收了这怒气,再次轻轻纵过皇后。
可当他入内,看到刚刚被封为司徒的太宗十三弟,李治的十三皇叔郑王元懿,居然借病不现身时,心下立时全都明白了——
是的,若论起先帝诸兄弟之中,谁最忠于太宗遗命,绝对会以李治之命是从的,那么就是这位新晋的皇叔司徒。
而当初李治不张不扬,甚至连三公之仪都没有好好准备地就仓促地封了这位十三皇叔三公之位的理由,他也很清楚——
为的,无非就是为他知道早晚会到来的这一天铺路。
只是在他长孙无忌看来,三公之位如今虽然只剩虚名,可到底也是位极人臣。
那位十三皇叔,未必便肯如此快就应下了此事……
他不应该这般快,就允了李治要他相助易王立武之事的……
可如今看来,却是他错了。
他错了……
原来自己这个从看到大的,如今依然还留着幼年时那份天真于面上的甥儿,这位大唐天子,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已将这位原本只肯在暗中支持于他的十三皇叔,紧紧地拿在手心里了。
而如今这位十三皇叔不现身的理由只有一个:
李治这一次,是一定要他和三公的另外一人,英国公李绩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无论是废是立,必然要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所以断然同意废王立武的李元懿就不合适再出现了——
李元懿何故为司徒?不过就是李治要他在废王立武的最关键时刻,做出最关键的一次表态。而且这表态也只能一次。
否则,他一贯中立的态度,就完全无用。
所以他此刻不能出现在这里,至少在早已为李治所用的寒门官员——那些自命新流,自以为讲读了几本经国之书,便可成治世之才的白衣儿们发出倡议,请李治恩准废后另立之前,万然不能出现。
何况……
这个答案,其实严格来,也只用他给就可以了。因为英国公李绩,这个向来中立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表态的。
而只要他头同意了废后,那么……
长孙无忌闭起眼,深深吸口气,突然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感:
先帝,老臣已然尽力了……
可您选的这位中宫佳妇,名门贵媳,实在是已然不能再与那正如旭日冉冉而升的武媚娘相争了……
亦或者……
先帝呵,这也在您意料之中?
他坐在玉阶之下,离李治遥而又遥,甥舅君臣之间隔着长得望不到头似的玉阶,可他却依然能够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李治那直投向他脸上的,灼灼然,咄咄然的逼人目光。
……终究,长孙无忌还是睁开了眼,坦然面对李治的目光,轻轻问:
“老臣斗胆,请问主上,如此一问,是否以为责罚太轻?”
“中宫如此,却只是罪已诏一封……
舅舅以为不轻?”
李治扬眉冷笑:
“又或者,舅舅以为,以中宫之贵,这罪己诏一下,天下依然能够岿然不动,依然能够奉她为中宫之主?
还是……
舅舅依然要劝朕,劝媚娘,忍下了这等龌龊之事,给她一次悔过之机?”
一次比一次更加尖锐的发问,这不止是让长孙无忌无言以对,便是在一侧拼命地想作壁上观的李绩,也觉得满头大汗:
是啊……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
可是……
他看了看长孙无忌,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
是呵……只怕他现在,也只能沉默了。
是的,长孙无忌也只能沉默,所以李治又冷笑了起来,继续轻轻地问:
“那么,舅舅是否愿意代朕向弘儿解释,为何朕不能把那个意图害死他,就因为妒恨他的母亲,妒恨他的受宠,妒恨他的日后可能的女人治罪,还他这个三岁孩儿一个公道?!
舅舅是否也愿意代朕明明白白地告诉弘儿,这个女人不但今日不能治罪,日后也不能保证,她就永远不会再对他动手……
舅舅,您可愿意?!
您可愿意对着您这三岁甥孙儿的面,这些话?!
您可愿意?!”
一声迭一声的问话,声音不高,声调也不激昂,甚至是温柔无比,恭和无比的……
可却叫长孙无忌再也不能昂首以对,只能默默垂首,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