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诀别七十二(1/1)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毕了夫人的话儿,一时竟也是怔忡。

夫人见他如此,也不由叹道:

“唉,也难怪夫君会这般……

便是妾也未曾想到,这武媚娘竟是这样的人物……

事已至此等有利于她,绝无半点儿危害的境地,她居然还是一如往常地冷静,一如往常地不矜不躁,不狂不喜……

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长孙无忌看着面有不甘之色的老妻面容,不由轻轻道:

“看来……

夫人去时,却是存着心,希望她能够露出些什么疏漏的了。”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轻轻道:

“虽则她口中说了,不计过去……

可到底,心里总还是有些疙瘩在的。

毕竟是这样的大事。

所以妾便想着,若是能叫她自己在这件事上开了口,主动提了主意与咱们,自然夫君也就等同多少捏了她一些东西在手中……

如此一来,日后一旦她坐大,竟往夫君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而去……

自然夫君便可借此牵制。

可没想到……”

她摇头,叹息。

长孙无忌却点头道:

“可没想到她滴水不漏,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情形,竟还能把持得住不为所诱,一唯地以主上为尊……

以主上之意为行,夫人心中又是震动,又是烦恼,又是内疚……

是也不是?”

赵国夫人抬头,看着长孙无忌幽幽道:

“夫君……

你说当年的预言,会不会有错呢?

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为害大唐?

怎么会为害主上?”

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轻轻道:

“夫人……

若说之前,为夫尚且觉得,或者是这预言有误的话……

从今日之事看来,竟是再无可疑虑了。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定性……

眼下是还有主上,能叫她心性顺从,若一朝主上先她而去……

夫人……

那放眼大唐天下,还有谁能牵制得住她?

还有谁,能与她相衡?”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寝之中。

李治方将玩累了,沉沉睡去的李弘抱回自己的小床上去睡,便见媚娘起身,披着长发,到处寻着儿子。

“你就好了罢!

难得孩子睡着了……

你又去吵他。”

李治笑道:

“这些天,我看弘儿可是对你这肚子里的小妹妹好奇得紧,那大眼睛盯着,便再不肯松的……”

“你又胡说八道……”

媚娘哭笑不得,一边儿由着他扶了自己,缓缓走回榻边,坐入瑞安与文娘掀起一面的纱缦之中,一边儿嗔道:

“弘儿才几岁?

何况这眼下还看不出来呢……

你就这般说……

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急了罢?

还妹妹呢……

不过当了几日父亲,便自鸣得意起来了。

连孙老哥都不敢说定了是男是女呢……”

“我想要女儿,想要女儿!”

李治瘪了嘴,一脸吃不到糖的小孩子气:

“一儿一女,方为好字……

没女儿怎么算个好?

一定是个女儿,一定是!”

媚娘眼瞅着这等傻得可笑的阿父模样,也只得与一边儿立着的瑞安与文娘好生笑了一通,然后才点头道:

“好好好,你说是女儿,便是女儿罢!”

“嗯……

当然是女儿。

若是这一胎不是,那也无妨,小弘儿多了个弟弟,想必更欢喜。

不过下一胎,咱们一定能有个女儿。”

李治这番厥词,直叫媚娘又气又羞又恼又是可笑,忍不住伸手去搡他道:

“你……

说你傻阿父,你便当真耍起傻了么?!

什么叫这一胎不是下一胎一定是……

这……这一胎又一胎的……

你……

你当我是什么了?”

李治正色道:

“当你是什么?

自然是我儿的娘,我宝贝女儿的母亲,我的媚娘妻了……

还能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顺口已及,媚娘虽明知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是甜言蜜语地哄惯了的,也实在是受用,忍不住抿了嘴儿笑。

她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瑞安与文娘了。

……

夜深,人静。

李治与媚娘躺在榻上,一时之间,俱是了无睡意。

伸手轻轻地抱了媚娘在怀,李治道:

“你说……

舅舅如此一番,是不是已然存了心思,要给江夏王叔一条生路了?”

媚娘点头,叹道:

“其实仔细想来,元舅公本也无意伤了江夏王的。

只是奈何他到底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虽则是个郡王罢,可到底他的身后,却还是站着文成公主,与整个吐蕃……

何况军功之盛,兵法之强……

朝中竟是鲜有人及。

所以……

元舅公此番,目的倒是非针对着江夏王,他也只是怕……

怕江夏王竟然真的有心与吴王同谋了。”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舅舅这些年……

一发地多疑了。

无论一件事,是好还是不好,他总是要不好的那一面想。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幼时,舅舅不若如此啊!”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治郎,你需知道……

元舅公,他到底是与先帝并肩长大,且一路与先帝走到这一步的……

你可曾想过,于他而言,这样的心思,或者才是他本来的性子呢?”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媚娘——

虽则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够感觉得到媚娘的呼吸,与媚娘的温暖,还有媚娘那双如玉般温润又微凉的眼睛。

“你是说……”

李治微有迟疑,半晌才道:

“你是说,原本舅舅便是个多疑多心的人?

只是先前有父皇在,所以他这般性子,才被压着?”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道:

“或者我这般说,治郎会觉得心里不安……

可治郎,他到底是你的舅舅,你父亲一生的至交好友……

对他而言,无论你坐得如何高位,做到何等事态……

他都始终无法将你与先帝放在一处比较。

治郎,你明白么?

所以他会担忧你的心,才是自然的。

而至于他这多疑的性子……

治郎,论到底,元舅公究竟是与先帝一块儿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的人……

玄武之变或者是早已不复存在于治郎心中——

到底,那也是治郎人生开始之前的事情。

可对于元舅公而言……

那却是不过才过了几十年而已的一桩心头大恨……

所以……

所以,虽然治郎或者会觉得媚娘如此说得太过不好……

可媚娘竟是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元舅公的心思啊……”

李治机慧,天下少有。

可却唯独此事之上,却当真是从未曾想过——

一来自小儿,他便对媚娘一片恋慕,又因着这片恋慕,自然会多少对从媚娘入宫那一刻,甚至是更早起便处处提防于她,次次欲加害于她的长孙无忌心中有些芥蒂。

二来……

他虽幼时因着一无所欲于这至尊位之上,无心无怀,自然多能体察人心,品味人性。

可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诸事诸体烦杂,且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不能再复旧日一般超然于物外,所以自然也就不能如已然下定决心忘记旧事,与长孙无忌和解的媚娘一般,锐眼看透长孙无忌的心思。

所以一时间竟也是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是啊……

你说得对。

其实我一直都是有些怨恨舅舅的,怨恨他为何不能信任我,一如信任父皇一般。

可如今你这一说,我倒觉得,是啊……”

李治伸手,握了媚娘的手在手中,仰面看着黑漆漆一片的殿顶,似在问她,又似在问自己:

“是啊……

我凭什么要求舅舅像信任父皇,像跟随父皇一般地无任何疑问与质疑,完全顺从呢?

无论我做得如何出色,却也永远不能像与舅舅同生共死,一路从性命交关的危局走向后来贞观盛世的辉煌之顶的父皇一样……

五十载风云际会,生死种种……

我又从来没有与舅舅一道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要如信任父皇一般地信任我?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狂悖自持,自以为慧绝天下,舅舅便理当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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