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万春殿,寝殿内。
一片寂静,王善柔与母亲柳氏,安静地坐在矮榻上,齐肩并头地望着前方,却都不发一语。
她们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母亲……”
王善柔的声音,似乎是在**。
柳氏浑身一僵,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母亲……
您说,连她都能有身孕了……
为何女儿,至今无能承嗣呢?
是不是……
是不是女儿有什么问题?”
柳氏转身,目光中除去心痛,还是心痛:
“娘娘万不可做此之想……
这子嗣一事,本就非人力强可得之……
娘娘这些年来,该吃的,该补的,一样都没有少。
若说是娘娘身子不宜孕育龙种,可这些年里,包括那药王下凡的孙思邈,不也没有说过娘娘什么不宜孕嗣之语么?
可见这是天意,天意暂时不能得嗣的。”
“暂时?”
王善柔看着母亲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母亲,您说的这个暂时,可是足足已有了十年啊……
十年了,女儿承幸已有足足十年。
可是这十年里,刘云若生了,萧玉音生了,郑氏生了,杨氏生了……
眼下,便是这人人都说不能生的武媚娘都生了……
可唯独女儿……没有生……
连个能承欢陛下膝头的女儿都没能生下来!”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然是竭力地叫了起来。
柳氏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华服之下,异常瘦小的身体,流着泪,一句句地喃道:
“能生的……
娘娘莫急……
一定能生的……
娘保证……
娘保证……
娘娘你一定能生的……”
是夜。
近寅时许。
延嘉殿后。
文娘独自一人,立在霁月光辉之下,看着夜色月光中,显得分外明亮的延嘉殿。
身后,瑞安悄悄地走了过来:
“这般夜了……
怎么跑来这里?
武姐姐那边儿可还需要你呢!”
“眼下也不急罢?
有那几个嬷嬷在呢!
虽说姐姐不教人代她哺乳,可到底嬷嬷们还是少不得。”
文娘笑道。
瑞安想起那几个年轻妇人,却不由道:
“可是……
我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些的好……
越是这样时候,那些想使坏的人,想害武姐姐跟小皇子的人,越是多呢!”
文娘点头,灿然一笑,转身道:
“是啊……
所以我才要来这里。
我要再一次提醒自己,娘娘(徐惠)是怎么死在那些人手中的,她临终又是如何吩咐着我,定要护好了武姐姐周全的,还有……
还能那娘娘一生之中,最大的耻辱是谁给的……
我要再一次提醒自己,娘娘也好,武姐姐也罢,本该是好好儿地待在这延嘉殿内,欢欢喜喜,过完一生的好人儿……
却是如何被那些心怀私欲的人,一步步拉到了如今这生死两方的地步的。”
瑞安看着文娘,半晌才轻轻道:
“你可后悔入宫?”
文娘淡淡一笑:
“从来不曾。”
“那好,我也说与你听。
在没遇到主上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幸至极,可是遇到主上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当真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了。
虽然我身受残缺之苦,也不能好好儿带给你女子应有的幸福……
可是文娘,我还是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给我这个机会,入了宫,跟了主上,学到了这些东西,又遇见了你。
所以……”
瑞安淡淡一笑,看着文娘道:
“以前我曾应过你的,若有一日你身故去,我必会陪你而去之事,怕是不成了。
对不住啊,若果有这一日,我不能陪你了。
我必须要留下来,好好儿照应着主上与姐姐,还有他们的孩儿长大……
只有到了那时,到了他们过完这一生,平安喜乐地离世而去的那时……
我才能归入黄泉,与你相会。
也许,这样你才会最欢喜罢?”
文娘却失笑,上前一步,偎入他怀中:
“嗯,正是呢!
若是你先来了,竟把姐姐与小皇子都抛在脑后,那我可是要恼死你了。
你便来见我,我也是要背了脸去,一世不见你面的。
所以说好了,便是我走了,你也要好好儿代我照顾着武姐姐,还有她的孩儿,一直到她寿尽终果,才能到黄泉去找我啊!
到那时,我们便可与娘娘,还有姐姐,还有主上说,我们二人,已然是还尽了他们一生的恩情义厚。
来世,来世再转世后,我要还的,便只有你的一份情了。”
瑞安含笑,紧紧地搂住了文娘在怀,可眼角却分明闪着泪光。
……
同一时刻。
立政殿,寝殿之内。
寝榻之上,媚娘与不顾左右劝阻,执意坐在自己榻边的李治一样,都没有半点儿睡意,二人紧紧地握着双手,偎在一处。
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治郎,若是我现在说,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过往了……
你可怪我?”
李治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你不追究过往也好,可是孩子的未来,总是要操心的。”
媚娘沉默,半晌又道:
“是啊……
不可能不追究的。
便是我真的不想再追究,周围的人,又怎么能够眼看着咱们放手?”
媚娘不语,动了一动颈子,然后轻轻道:
“你是说……
太尉大人?”
李治叹了口气,点头道:
“不管是为了弘儿,还是为了母后……
舅舅都是饶不得她的。”
媚娘却宽然一笑道:
“左右不会是为了我,所以我也不必再过于担忧,是不是?”
“他是不会为了身为女子的你,可是为了身为弘儿母亲的你,他是会动手的。”
李治轻轻道:
“所以……
多半他还是会将你也扯了入内的。”
“还有文娘,她也不能轻易放手的。
当初王善柔所做之事,换作他人,或可觉无稽,可对惠儿来说,却是教她至死也难以忘怀的耻辱与污秽……
至少当年惠儿寻死之事,你看来是戏假,可在我看来,却是十足十的情真……
所以文娘是不能饶了她的,也不会允许我饶了她的。”
李治沉默半日,轻轻道:
“那你自己呢?
你决定要饶了她不呢?”
媚娘又动了动身体,想了一想才道:
“自弘儿诞生那一刻起,过去的武媚娘便已经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治郎的妻子,和弘儿的母亲……
所以我也当真不想再与她计较了。
可是……
正因为我是弘儿的母亲,治郎的妻子,我只怕……
还是不得不与她一争长短。”
李治长吁了口气,伸手紧紧环住她:
“有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放心了。
媚娘……
我不想这样说,可是眼下,还真的不是你能够什么都放下,专心只享受幸福的时候……
是我对不起你,但为了孩子……”
媚娘伸手,轻轻堵了李治的嘴:
“不只为了孩子,也为了治郎。
没关系……
没关系。
有你们在,我什么都可以做,多久都可以等。
治郎,你已不必再说了。”
“媚娘……”
永徽二年十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晨起寅时早朝之上。
五皇子李弘,方出世不足月,唐高宗李治便亲自手书敕诏,着封来到人世仅仅九天的李弘为代王,更赐实封千五百户(一千五百户,与当时受实封最多的李元景相同,但请注意李元景这个时候一是王叔,是长辈,二是他还有司空的身分在,所以跟代王这个连实封贡上的粮食都不能尝一口的小奶娃是完全两个概念滴……当然我没有在史料中找到这一点,只是根据一些比较模糊的资料进行的判断啊,不过大抵是不会错的。以李治对李弘的宠爱程度,一千五百户的实封数比起当时他真正得到的实封数来说,只会少不会多,还有代王这一个号,我看了不下六位唐史学者的书,说封的最晚的是满月时,说封的最早的,则是李弘还在娘肚子里就封代王了……所以我决定取中间值啊……),更因皇子诞育之幸事,着令天下大赦,死罪者免死,减以徭役服终生;活罪重者减罪五载,轻者减罪三载,末微小罪者赦罪。
更于片刻之后,再传诏书,着因皇子弘降世,吉华瑞兆,乃大唐之幸,故减天下一载赋税。着赐同诞(就是同时诞生的意思)之婴儿,周年之前天子养之恩。
如此荣宠,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正抱着孩子哺乳的媚娘,闻得天子养三个子,不由一怔道:
“天子养?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些孩子在周年之前,一应的吃穿用度,皆可列了表籍,到地方官府上支领相应的钱帛之数。
至于这些钱帛么,自然是要由主上亲自从主上御用私库之中取出赐了才是……
这便是天子养了。
唉呀,姐姐你可不知道,今日这三道圣旨一下啊,那整个朝野都是一片哗然。”
文娘喜气盈盈地道。
媚娘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苦笑摇头,将吃饱了乳汁,眯着眼儿打呵欠的李弘交与嬷嬷们带到一边儿去,好好儿哄睡着,才轻轻道:
“能不闹么?
这些封赏,看似次次皇家宗室有子嗣诞生都会例行而举……
可仔细品一品,随便哪一桩哪一件,都是了不得的大恩惠。
千五百的实封……治郎也真是敢赐,就没想过眼下朝中最高实封的,也不过是那荆王得了千五百的实封么?
一个初出娘胎的黄口小儿,便要与他平起平坐……荆王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还有,这代王的封号,也是教人非议……
代王者,代替王者之人也……
治郎这岂非是明着告诉那些人,他要立弘儿为储?
至于那等几可说是前无古人的大赦天下之法,还有那减天下一载赋税之恩……
随便哪一样,搁在平常,可都是要群臣们商议再三,没个一月一季的,不能定下的大事……
他倒好,趁着弘儿出世,银钱如土般地洒,甚至还搞出什么天子养……
也亏得那些大臣们没有反对。”
文娘却笑道:
“怎么会没有人反对呢?
头二反对的,可不就是那王萧二家?
不过呀,这一回可不同以往,他们二家刚一出声抗议,立刻就惹怒了元舅公,他老人家一出了列,张嘴便是好几句硬话,给王萧二氏加了好大的名头,什么仗中宫后戚之势,强横朝堂,干涉天子御意啦!
什么代王殿下得蒙主上隆恩,实属父慈怜子之天性啦!
什么……什么主上如此,也是名借代王殿下喜诞之幸,实则大赐恩泽于民的仁善之举,反对主上行此仁善之举者,其居心可议至极啦……
总之是顶得那占了大半个朝堂的氏族官员们,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至于那些关陇一系的官员们,更是借着这个由头儿,好好地进了一番言,把那些氏族官员们踩得低到不能再低,也把氏族官员那一肚子的怨气,给硬生生地堵回了肚子呢!
甚至那禇大人还与那王仁祐争了一句,说他莫不是因为中宫久不得子,而对那些能够生育子嗣的后宫女子,个个都看不过眼,连带着连流着主上血脉的皇子们,也巴不得都活不长么?
哈哈,这一句话可是把那王仁祐堵得个乌眼儿鸡也似,却是半句分辩也出不得口,只能一味地叩首喊冤,表明心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