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三月末。
早朝。
唐高宗李治当朝乃言,宫侍武氏,温厚可亲,兼得龙嗣,可进为妃。
诸臣闻之,虽在情理之中,却出意料之外。
于是,以长孙无忌等诸位老臣为首的朝臣们,便大加抗表,以为此事不可。
长孙氏更言道:
“今上已有四妃,何来再得封妃?
祖制如此,虽则武氏有孕于身,然终究不得越矩。”
李治闻言不悦。
此时,五品下员中,中书舍人李义府挺而出身,言道:
“太尉大人此言极是,是故不当废立现有妃位。
然武氏究竟有孕龙嗣,便不思其母,也当顾其子。
故臣斗胆请主上新朝新制,再立一妃。”
李治闻言大悦,诸老臣却以为万万不可。
一时之间,朝上争论不止。
……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闻得怜奴火速前来报明的朝中新事,王善柔立时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碗放下道:
“果然……
这孩子还没出世呢,她便耐不得住了。”
怜奴也是轻蔑一笑道:
“可不是?
到底是拿钱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
果然还是与她那下九流的父亲一个样儿,图名贪利,近功虚华。”
王善柔沉默一会儿,才道:
“那陛下眼下是何意思?”
“说及此事,娘娘倒是得早做些准备。
那李义府本是个下流小人,此番之举,多半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否则以他区区一介尚未及五品上的小员(是时李义府的安排虽然是中书舍人但还不到五品,请大家注意啊),怎么敢就张口请求陛下于四妃之上,再设一新夫人位?!
多半是陛下的意思。”
王皇后闻得此言,立时动容道:
“你说李义府提议要于四夫人之上另设一妃位?!”
“可不是?
他倒是想得周全,连夫人位的名号都想到了,说叫什么……
叫什么宸妃……”
怜奴一句话儿说完,便见王皇后勃然大怒,伸手摔了手中茶碗,大骂道:
“竖子贱婢,竟敢欺本宫至此?!”
怜奴大惊失色,立时上前劝慰,王皇后却不依不休,依旧是怒骂了半晌,才咬牙含泪道:
“好一个宸妃……
宸者,北斗也,龙之栖渊,帝之正寝……
是有宸极之说……
乃为帝之表也……
难不成她想要一帝双后么?!”
怜奴虽则自幼跟着王皇后,可到底书还是读得不多,是故于这等嚼字咬文之上,多有不识。
眼下虽然见王皇后如此动怒,知道此封非同小可,可也忍不住劝道:
“娘娘息心,也许只是那武媚娘自己痴心妄想……”
“是么?
果真只是她自己一个痴心妄想么?
若果如此……
为何不用其他字为封号,却偏偏选了个宸字?!
你可知这宸一字,只有帝王可用啊!
本宫身为中宫皇后,一国之母,岂能容下这等拿着帝字当封号的妃子在宫中?!
若本宫不能容,是不是陛下便是要一帝双后?!
一龙两凤?!”
王善柔越想,越觉得委屈伤心,一时间竟痛哭起来。
……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闻得今日朝中之事,竟是铁青着脸色,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药儿却是知道些轻重的,也更知这宸字非同一般,于是一时间倒也不敢接话儿。
倒是萧淑妃自己,笑了一会儿之后,才幸灾乐祸又有些愤慨道:
“好……
果然是武媚娘,这等事也做得出来……
本宫倒要看一看,她这一帝双后的打算,到底能不能如得意!”
“砰”地一声,她用力向下一拍几案,手臂上的玉钏,竟应声而碎。
另外一边。
立政殿中。
媚娘轻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满意足地在殿内来回走动,以求方才进下的些小食,能够消化些。
旁边瑞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低声道:
“眼下太极殿上算是翻了天啦!
几十位大人都在争相向主上进言,说无论如何,这宸妃是封不得的……
姐姐,如此设计,当真无事么?”
媚娘淡淡一笑:
“要的正是这般局面,又有何不可?”
她眼角一挑,淡淡道:
“说到底,究竟此事还是要兵行险招的……
既然如此,那便索性闹得大些,教更多的人知晓,我也好,甚至是治郎也罢,终究还是败在了大唐权臣们的坚持下……
如此一来,总是有些人会想到,这样的局面,其实对大唐的将来,并非好事的。”
瑞安目光一亮,立时悟道:
“姐姐是要借此机会,教天下人知晓,当朝权臣为重之势?”
媚娘淡然一笑:
“若不如此,怎么能够成就大事呢?”
瑞安含笑点头。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闻得殿外传报,道李治驾到。
一时间,诸人皆是意外,连媚娘也有些诧异。
不过到底她也是沉得住气的,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看着表情沉阴的李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
李治看看左右,德安瑞安会意,立时着诸侍退下。
眼瞅着殿中只剩夫妻二人,李治这才拉了媚娘的手,缓缓步到一旁侧殿中,专为媚娘安置的软榻胡床上对面坐下,低声道:
“想必你也猜到我的心思了……
这些日子,只怕要教你受屈。”
媚娘闻得李治如此做言,便知李绩依言而应,未曾将自己与之密谋计事告与李治,心下欢喜,也淡道:
“媚娘在这立政殿里,吃着最好的,用着最好的,身边儿又都是极可靠极得力的人……
又有什么受屈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可……
可有件事……
却不知……”
媚娘见李治如此做色为难,心下一凛,立时想到一件之前曾于定下此计时,闪过自己脑海中的事来。
半晌,她才长叹口气道:
“治郎……
可是那些大臣们,提及媚娘母姐之事了?
又或者……
又或者反对此事的人,特特地怂了媚娘兄长们来劝谏?”
李治默然,良久才道:
“为了避开他们,我还特特地安排着叫李义府与一诸寒门士子抢着上前进言……”
媚娘沉默:
的确,当时定下此计时,她唯一担忧的,或者应该说是唯一感到有些忧虑的,便是自己在朝为官的兄长们。
——因为若是连他们也被长孙无忌等人带动,一道反对的话……
那么很有可能自己借封妃之名,得封嫔之实的计策,或会流于不成。
想一想,一个女子,若连自己的母族都反对她封妃,那只能说明此女并非良善之辈。
可是……
她还是赌了这一把。
她赌的并非是自己与家人的情感——
那样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她便已然知道,不会有任何助用。
她赌的,却是兄长母姐们的虚荣之心,渴求名利之心。
毕竟论起来,若她一旦封妃,对他们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眼下看来……
她苦笑一声:
原来自己的兄长们不止是对自己无半分兄妹之情,血缘之谊……
他们根本便是轻视着自己,或者说是无视着自己的——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信自己能封妃的,也不信她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最大的依靠的……
即使在外人看来,她的腹中已然有了龙嗣,即使连李义府这样的小人都知道,眼下受尽李治宠爱的她,才是最有机会在不久的将来,称主大唐后廷的人……
原来自己的家人,当真是短视到了这一步。
长叹一声,她摇着头道:
“想不到啊……
原来我在兄长们的眼中,竟然是这等情状……
罢了,原本也不能指望他们能信得过我的。”
李治恨声道:
“可如此一来,只怕此计要成,便是要多难了。
当真是……”
媚娘转过脸来,淡淡一笑道:
“无妨啊……
不过是时日要长些罢了,再费些神罢了。
有治郎在,媚娘相信必然无妨的。”
李治叹息点头道:
“无谓,本来他们也不过是朝中末员,此番来应和舅舅,却不信自己家亲,只能说明他们当真是半点儿远视也不得有。
这样一来,说起来反而会对咱们行事方便得多——
只要……”
李治犹豫地看了眼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的意思是……
媚娘的母姐么?”
李治心知对媚娘而言,在并州时自己看到的一幕,是她永生之痛,是以也从来不敢更不能在媚娘面前提起旧事。
可如今……
不提,怕是不成了。
他长叹口气,轻轻道:
“左右你眼下也是不方便的,说到底,你还有着身子……
不妨便叫文娘去处置罢!
我看文娘是极聪慧的,且又自小跟着徐姐姐在大府中长大,这些事……
她也知道如何处理。”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凄然道:
“是啊……
不叫文娘去……
我也当真不知该寻谁去呢……”
二人又是沉默。
……
是夜。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少见地显得焦燥,在房间中走来走去,似在等着什么人,又似谁也不在等。
不过很快地,便见一道身影,闪入了房内。
“如何?”
长孙无忌不待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阿罗站定,便急上前一步问道。
阿罗轻道:
“回主人,眼下还未得结果。
不过……
以阿莫之见,只怕主人之前所料,虽未必中,却也去之不远。”
长孙无忌闻言,先是原地怔怔地站了半晌,接着才长叹口气,点头道:
“果然如此?”
“正是如此。”
阿莫轻道。
长孙无忌沉默,好半晌才点头,似乎颇为纠结道:
“……不,还不能定论……
到底你还未曾查得仔细……
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定了实,才能做下定论……”
他咬了咬牙:
“在这之前,你还是好好儿地盯着太极殿……还有立政殿!
若可以,最好能送个人,进立政殿去!
便是不得近身也好,能在立政殿里做个下手也是好的!”
阿罗闻言,立时面现难色道:
“只怕是不成啊……
主人也知道,别的地方都好说,便是皇后处,也有咱们三五个耳目可为下手,可只有这立政殿……
只有立政殿看似无遮无拦,实则却是难入至极……”
长孙无忌闻言,沉默良久才道:
“那个阿莫……眼下却在何处?”
“还在原地未动,只待主人定用。”
点了点头,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咬了一咬牙道:
“你去想个法子,叫那立政殿中……便是那个名唤六儿的,受些苦罢!
然后……
然后再叫阿莫设法与他亲近,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阿罗一怔,立时点头道:
“阿罗明白!”
言毕,他便一闪身,消失在书房之中。
只留长孙无忌一人立在房中,负手仰面,看着头顶天窗外,明亮如银的月色,目光复杂道:
“主上……主上啊……
老夫当真是希望……
希望此番,老夫没有猜错您的心思……
您可知老夫有多希望您能如老夫所愿么?
若果如此……
若果如此……
先帝啊……先帝啊!
您……您当真是选对了人啊!
果然还是您选对了人啊!!!”
他眼角边的皱纹中,渗出一滴滴欢喜至极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