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却道:
“那是元舅爷不识姐姐为人罢了。何必理他?”
媚娘却失笑道:
“你呀……
我认识这么多人里,也就你一个,敢说这么一句何必理他。
当真不知是该说你是大胆呢,还是太过轻视了元舅爷。”
德安却道:
“德安也非大胆,德安也非轻视元舅爷。
不过是德安信得过主上,知道主上必然会护着姐姐一生周全罢了。”
媚娘闻言,含笑看着李治,目光柔和。
须臾,她又抬起头来,正色问道:
“那慧宁,可也一并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安置好了!”
德安一迭声地道,同时手上不停,便去替李治盖好被子,这才道:
“横竖平日里王公公总是喜欢拿着些佛经去烧给先帝与皇后娘娘,那便正好留了她们二人下来,一并抄着便是。
至于那感业寺么……
主上可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毁了它。
否则以后武姐姐你若待封妃封嫔之时,它必然便是最大的阻碍。”
媚娘想了想,也点头道:
“罢了……治郎既然这般说了,那便由得他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感业寺历经两朝,皆为宫中消息流传藏转之地,原本是为着能够宫内宫外,消息灵便的。
可眼下看来,它却成了治郎最拿之不起,放之不下的鸡肋……不,应该说是毒瘤了。
倒是真当废了才是。”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地替李治抚着额头喃喃道:
“只是这样一来……
我便真的再无退路了。
只有在这宫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争下去,斗下去……
治郎呀治郎,你当真是为了让我铁了心思回宫,做尽了一切打算啊……
我……
我又该如何回报与你呢?”
一声疑问,却问得一旁的德安唇边一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夜雨渐停,只留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在窗边烦惹不去。
永徽元年三月初三。
辰时一刻。
因文德皇后灵庙感业寺为疫病所污,李淳风进言,感业寺当废之,移皇后灵归宫中安灵故,高宗李治特着令,请皇后灵于三月初三轩辕节灵归宫中立政殿,同移守灵法师明空一同归入立政殿,以慰其灵。
感业寺则自皇后灵归宫中之日起,废止。
自此,历经隋唐两朝,流转不止的感业寺,一朝成了一片废墟。
而武媚娘,这个即将成为大唐上下,最为瞩目的女子,也再度坐上了她出宫时的那辆马车,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人生中,最为辉煌而灿烂的后半段。
……
万春殿内。
王皇后听着宫外传来的阵阵喧嚣声,脸色一片铁青。
一侧侍立的怜奴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叹息道:
“娘娘也不必太过当回事,不过是回宫来继续当个尼姑罢了,成不了什么大器。”
王皇后却咬牙寒声道:
“继续当个尼姑?
继续当个尼姑何必特特招回宫来?!
宫外那么多皇家寺院,何必特特召回宫来?!
你当真以为陛下此番的理由么?”
怜奴不语,良久才叹:
“娘娘,其实往好里想一想,这也是好事。
有她在,那萧淑妃,可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而且趁着这个机会,咱们只要能够稳住了娘娘的凤位,那萧淑妃便是彻底成不了事了。
至于这武媚娘……
娘娘,其实她在宫里,咱们收拾起来,却是比在宫外方便得多啊!”
王皇后这才缓了缓脸色,冷冷道:
“这些本宫早就想到了,否则本宫根本不会给她机会踏足宫中!
若非如此……
本宫早在主上有此意之事传出之时,便下手除了这个妖女!
……只是本宫虽然心知此乃大局所需,可终究是不能忍得这贱婢回来卖乖!”
一边说话,一边重重地拍了一下凤位扶手,惊得怜奴心中一跳,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娘娘若是……
若是看她不顺眼,那略微收整一番她,也是好的。
说起来,她日后入宫,便是归娘娘管治。
俗语常云,杀鸡要给猴儿看,也是这个理儿。
娘娘若是借她这事,来给后宫诸妃提个醒儿,也不是不成啊?”
王皇后闻言,这才微微平了些心情,点头道:
“好……
说得好。
既然如此,怜奴,你立时便去摆了凤驾,本宫这便去会一会那武媚娘!”
怜奴应声而退,去备驾仪,只是心里难免嘀咕:
最近这娘娘的个性,怎么越发阴晴不定起来?
王皇后人还未至,人在立政殿的媚娘便已然得了瑞安的报。
“武姐姐,这皇后此番前来,只怕是来给下马威的。
若是如此,那姐姐你还是留在这立政殿为好。毕竟这里是禁地,她也是轻易进不得的。”
瑞安劝道:
“再者你还没见着徐姐姐,宫中情形也不是甚清楚……”
“不妨事。”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来,归她来。毕竟我现在还是先帝侍嫔的身分。
她是极聪明的,论起来,自然不会冒着这等大不孝的罪来顶撞我。”
瑞安却摇头道:
“未必呢!
姐姐久不在宫中自然不知,这皇后这些日子以来,是越发地急躁焦闹起来。再不似往年的知大体识心趣……
上回还听说,她宫里一个侍琴的小侍女,只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儿,便被她着令杖毙了。
而且皇后一向喜礼佛敬神,一发地不像话……”
媚娘却明白,这皇后如此,却非什么急躁焦闹,而是因为那曼陀罗之故,想一想,心中不免有些悲悯,便点头道:
“你也是说得有理,不过我到底还是不能避而不见。
这立政殿本是她的心病,若是我再躲进殿里不见她,她岂非更加恼怒?
虽说我与她之间有个决断是早晚的事,可眼下这等事态,多一事,不若少一事来得好。
这样,瑞安,你且帮着我,更替了那最老色的海青来。
还有,也去取些油脂与赭料(唐时称画画时用的褐色颜料)来。”
瑞安一怔道:
“这老色海青瑞安还明白,这油脂与赭料却是做什么的?”
媚娘却一笑,不答,只催他快去拿。
瑞安无奈,也只得依了她。
就见媚娘取了一只盒子来,打开,先唤着一侧立着的玉如取了一盒面脂来,挖了两匙子磕进去,又舀了一小勺油脂滴进去,又放入赭料,仔仔细细地拌匀成一股子暗黄发灰的色料了,媚娘才取了东西来,往头顶、脸上、颈子上、手上……
一切有可能露得出来的地方,全部涂抹一遍。
仔细涂过一遍之后,她又叫瑞安去取了些薯粉子(就是现在说的芡粉)来,细细打上一层,又是拿笔对着铜镜左一笔,右一画……
立时,原本雪白细致,明眸皓齿的她,竟变成了一个面色枯黄黯淡,皱纹处处的五十老妇。
媚娘又叫瑞安去取了些油脂来,混了十来颗极细的珍珠粉粒进去,往眼下一涂……立时便见眼下油光一片,豆豆点点。
瑞安还不及惊叹,便见一边小侍奉了一件枯叶色的,半新不旧的枯叶褐色海青来。媚娘又将身上衣物脱得只剩一件内袍,这才直通通披上,慢慢地走出立政殿来,缓缓地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