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太宗着旨,因齐王谋逆事故,着擒拿其舅,德妃之弟,尚乘局直长阴弘智入大理寺,由孙伏迦严审,以查清诸贼,一并剿之。
另,传旨,道阴德妃虽养子无教,然究自知德行有失,竟愧而裁。
上意怜之,仅降德妃位,以九嫔之末充媛位之仪制入葬昭陵侧室……
众臣闻之,无不感佩太宗仁慈。
……
闻得此讯之时,徐惠却在掖庭冷宫里,看着媚娘服药。
瑞安报得阴充媛之消息,媚娘便点头不语。
徐惠道:
“这下子,能与杨淑妃相制衡的,只剩下韦、燕二位娘娘了。”
媚娘淡淡道:“你少算了两个人。”
徐惠一怔:“谁?”
“你,还有陛下。”
媚娘轻轻道。
徐惠一怔:“你是说陛下会进我为妃?不……不可能。陛下现在,只怕是没那个心思。”
媚娘点头:“只怕不止现在不会,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陛下也不会再有这个心思了……但是,他恨杨淑妃,你也一样。杨淑妃虽然不知陛下待她的真实心意,可却未必不清楚你的心思。所以你要处处小心。”
徐惠淡淡道:“便是她要防,也当防那两殿娘娘才是。我一个连妃位也无的小小充容,她防我做甚?”
媚娘不答,然后才道:“惠儿,你知道么,前些日子,我看过女则了。”
徐惠眼前一亮,惊喜道:“你看过?!是晋王殿下带你去看的罢?
说与我听听!快!”
媚娘知她一心爱慕陛下,连带着对长孙皇后也是一片孺慕,本不欲瞒她。便将来龙去脉与女则之上的一些事句说与她听,又道:
“以我所见,皇后娘娘最聪明的一点,便是懂得取舍——她知道,若要与陛下长久,便必得要为陛下多虑多谋,更要为陛下多多牺牲。
惠儿,咱们只道稚奴擅长以退为进,殊不知这世上最擅此道的,却是皇后娘娘呢!”
徐惠闻言,若有所悟地看着媚娘:“你的意思是……劝我不要追逐封位?”
媚娘摇头:“在你有子嗣之前,永远不要。只有这样,你才能保得安宁,也只有这样,陛下才会更对你多加垂怜。惠儿,我……”
她看了看瑞安与文娘,才轻轻道:“你我都知,陛下此生,再不会立后。可若有朝一日,你可得一子半女,再因陛下怜爱而登贵妃之位,也就够了。是故,不要在此时,一争长短。”
徐惠点头,感动地握住媚娘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想着以退为进,才可得到更多……可是媚娘,你为何不替自己多做打算?”
“我已然有了。”
媚娘便将太宗亲口允她,皇后十周年祭时,放她出宫之事说与徐惠听,又道:“之前陛下所诺,说实话惠儿,我却是不信的。因为你我均知,陛下心性虽然宽容,却不喜女子这般当面违逆。可这一番,他却连对皇后娘娘的承诺都说出口……
他此番,是真心决意给我自由了。”
徐惠闻言,便更感动,含泪道:“所以……所以你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替我,还有晋王,安排好一切,然后再离开?媚娘……
你想到了所有人,为何不想想你自己?晋王他……”
“且慢。”
媚娘打断了她,然后示意瑞安与文娘退下,只留姐妹二人之后,才长叹一口气道:
“惠儿,我知你又要说那日牢中之语……不错,我是看透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看透自己的心思。
也的确……经你一点,我明白了一些。
可正因为明白了一些,惠儿,我才更清楚,稚奴之事,断不可行。”
见她如此决绝,徐惠知自己再劝无用,又想着稚奴现下,只怕已然是要成势,便只得轻叹道:“那……接下来如何是好?”
“接下来……”媚娘沉吟,尔后才道:“陛下曾经说过,他希望这一招,终成废招。稚奴的心愿也是终其一生,做个逍遥王爷。那咱们自当试一试回天之法,使得太子反事不成。”
徐惠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长孙大人?”
媚娘轻轻道:“太子殿下在这世上最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长孙皇后,另外一个是长孙大人。
若能得他襄助,太子必然谋反不得。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保下太子的人。”
“可是长孙大人一向中立自保……”
“他中立?”媚娘冷笑:“若他果为中立,便不会借稚奴所投之春盈折书,诛杀韦氏了——他不喜魏王,这是肯定的。所以我才说,一旦太子殿下被废,那上位的只能是稚奴。”
徐惠想了想,点头道:“那咱们却是得让长孙大人知道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他早就知道了。陛下与他,还有房相,当世不出之豪杰,何等睿智?怎么会不知太子殿下这样的小打小闹?说句不好听点儿的,东宫有多少人马可用,只怕太子殿下自己都没长孙大人知道得清楚。”
徐惠想了一想:“那咱们要说服长孙大人,让他力保太子?”
“不是让他力保太子,而是让他相信,一旦太子起事不成,那太子殿下的性命,必然不得保全。这样一来,他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太子平安渡过此次危机——惠儿,长孙大人对皇后娘娘几个孩子的感情,只怕不比自己亲生的几个孩子,甚至是对大唐江山,对陛下和娘娘的感情少几分。是故便是魏王,他也必然会尽力保下——这也是为什么他下定了决心,必要灭杨韦二人的原因。”
徐惠皱眉:“那如何让他相信呢?”
“这一点……我也无法可想,不过我知道,有人可以。”媚娘看着徐惠。
徐惠心中一动:“你是说……晋王?”
媚娘点头。
……
是夜。
甘露殿中。
稚奴正在准备明日太宗点名要验查的功课,便见德安引了六儿入内。
“怎么?武姐姐有事?”
见得六儿,稚奴心中便是一紧。
六儿摇头道:“王爷放心,武姐姐安。主上昨日又添了二百军士入掖庭守护,又准了王爷请以老神仙入内诊治的意,又是加意褒赐诸物……现下只是一时不得回延嘉殿而已。其他都好。”
稚奴便觉心下一松,才道:“那又是何事?”
“是徐姐姐有秘书呈于王爷。”
一边说,六儿便将秘信呈于稚奴。
稚奴便接来一阅,阅过之后,容色一变,又阅两三遍,才咬了咬牙:“替我多谢徐姐姐提醒。告诉她,我这便设法施为。”
六儿点头退下。
德安见状,便问稚奴:“王爷,徐姐姐手书,可有何不妥?”
“德安,你安排一下,明日,我要去舅舅府上,看一看大姐!”
稚奴却不答,只是令道。
德安见状,只得应下,心里却只惦念着那徐惠手书之事。
……
当夜,夜色沉沉。
丑时三刻,德安见稚奴安睡,便悄悄起身,往小书房而去。
可惜,他寻了半日,还是不曾觅得稚奴早先所阅之徐惠手书。懊恼无奈,只得离开。
行经太宗寝殿廊侧之时,忽从一扇半开的门间,闻得太宗似与王德有所言语,更提及稚奴之名。便小心靠近,仔细听着。
只听太宗叹道:“想不到连承乾也是如此……难道朕这几个儿子,便一个个的,都不成器么?”
王德在一边开解道:“主上不必急忧,娘娘所出,还有魏王爷呢!”
“青雀?”太宗想了一想,终究摇头:“朕也曾与辅机说起过他,可辅机不喜他心术不正。再者……
连朕有时偶尔想起,要将这大唐江山交与他……”
太宗摇头,只道四字:“心神不安。”
王德闻言,也叹气道:“主上所见,却是有理……魏王爷文武全材,可惜就是……唉!”
太宗凄然:“难道朕这江山,注定后继无人了?”
“主上何出此言?虽然太子与魏王不可立,可还有晋王爷与吴王呢!”
“朕说过,绝对不会让恪儿登位为主——否则,朕这满朝老臣,还有诸子,只怕除了稚奴与几个女儿,再无一得保。
至于稚奴……”
德安闻言,心中一提。
太宗摇头道:“不成……他虽聪慧,又是沉稳仁厚的好孩子,可是过于柔善了。没有那般帝王杀伐果决之铁腕。这是最不可取之事。”
王德也叹道:“确是如此……若是晋王爷并非一味天真烂漫,又不求上进,只一心要当个逍遥王爷……
以他的柔善与智慧,可是比如今的太子殿下,都更适合呢!”
太宗苦笑:“是呀……朕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是能替他寻得一个杀伐果断的表率加以影育,说不定能让他这般过于仁懦的性子有些改观。那样,朕便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可放眼这前朝**之中,能有这般性子的名师良相,一概不得他喜爱,自然就劝不得他进。便如他舅舅那般亲近的,他还避之不及呢!”
王德想了想,却只得忧道:“可惜……王爷这般的天真性子,非得有所挫折,才能长进了。可是王爷与人为善,又极聪慧,诸事游刃有余……再想不出什么事情,能让他为难,让他知道这果决杀伐于己身之重要性了……”
太宗点头赞成,更叹道:“真不知这天下,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朕这个傻小子开窍的……若是稚奴能得悟此道,能力求上进,一改柔善不决之性……
朕何愁这立易之事?”
……
片刻之后。
西配殿。
德安小房内。
换了睡袍的德安,抱着那柄白玉拂尘,以一块丝绸软巾来回摩挲着。又以木制小篦沾了香乳仔细梳理清尘一二。
——他也好,瑞安也好,每夜都要这般保养的。
因为这白玉拂尘,是他们兄弟二人一生中,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也是他们最珍贵,最喜爱的宝贝。
良久,他才将白玉拂尘打理妥当,小心收好,披了外套,行至稚奴寝殿之外,轻轻唤着里面守夜的明和出来。
“师父?”
年纪尚幼的明和揉着惺忪睡眼,问道:“此般夜了,您还不睡么?明日一大早……”
“明和,明日咱们从国舅爷府中出来之后,你要留心,师父或者会要你去做些事。”
明和睁大眼睛,看着一脸平静的德安,只得懵懂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