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离,月朗星疏。
刺鼻的药味,漂浮在冰雨阁里。绝美风华的少年,斜斜地倚靠在藤椅上,长而浓密的睫毛,随夜风轻轻地颤动着,偶尔睁眸,冰清透彻的紫色眼眸,流泻出一股深入骨髓的悲凉气息。
他玉指轻弹桌面,视线淡淡飘过桌子上浓黑如墨的药汁,完美无瑕的薄唇,扯动一抹似有若无的苦涩。
忽而,他扬袖一起,手指碰触到温热的碗沿,朝着窗台上的一盆不知名的草木倾斜下去。
门“吱”地一声被轻轻地推开了,来人正是方箐,她察觉到夙烨今日在宣化殿的神情不对,特意过来看看。没想到她竟然看到这一幕。
方箐淡然的子眸,光泽漾开,她微诧地盯着夙烨的举动,不明白他为何又偷偷地将药汁浇草了。
“烨。”她低柔地唤了一声。
夙烨转身,冰蓝色的眼瞳晃悠而起的悲凉气息来不及沉淀下去,恰好地被方箐犀利的眸光捕捉到了。
深藏的脆弱,霎那间,无所遁形,毫无保护色地完全地显现在方箐的面前,夙烨眼中骇色浮起,心,蓦然沉了下去。
她急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碗,看着里面倒了一大半的药汁,一道无名之火忽而炸开在她的胸口上,她盯着他闪烁的冰蓝色光泽。“为什么?又是怕喝药难看的样子被人看见?”此刻房间里空无一人,谁会看见,谁会看见他喝药的样子?
所以,很简单,他撒谎了,他对她撒谎了。
砰——
药碗从方箐的手中无声地滑落,摔落地面,砸出一地银光闪闪的碎片来。那飞溅而起的残汁,浸染了她雪白的衣衫,点点滴滴。
“箐儿,别走。”夙烨一个箭步,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了方箐。
“为什么要骗我?”方箐淡漠地问道,她冰冷的子眸,光泽冻结成冰。
“箐儿,我不想骗你,真的不想骗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而已,箐儿,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明明知道告诉了你,只会增添你的麻烦而已,我才不想告诉你。”夙烨冰蓝色的眼瞳中,深藏的痛楚是被人从心底最阴暗的地方挖掘了出来,好冷,好痛,也好害怕。他紧紧地抱着方箐的腰身,微凉的手指越发地冰寒。
也许是察觉到身体碰触瞬间,他传递给她的惊恐,那种无助的惶恐,让她蓦然神色大震。她转头,握上他的手,发现他指节僵硬,手指比寒冷还要冷上三分。
“烨,烨,你没事吧,烨,烨——”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卷缩着身体,环抱的方式,以那种婴儿在母亲腹内的姿态,慢慢地缩紧了,抱紧了。
“烨,你究竟怎么了?”方箐心头起了恐慌之色,她抱紧了他的身体,想要给他传递温暖。她将揽在靠心的位置,抬手轻柔地抚慰着他的后背,温言细语地哄着他。“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着你,没事了,烨,没事了。有箐儿在,一切都没事了,不会有事的,烨。”
夙烨在她的怀抱中抬起一双毫无焦点的冰蓝色眼瞳,他神色迷离而苍茫。忽而,他紧紧地抱住方箐,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血肉中。这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彻骨的绝望,比掉进冰窟里还要寒冷的滋味,很难受,很难受。
可是方箐承受了,她知道夙烨比她更难受,她碰触了他心中那个藏得最深最隐秘的伤口。一旦被她挖掘出来,那绝对是血色淋淋,痛不欲生。
“烨,对不起,烨,我不问了,我什么都不问了,你可以不用回答的,什么都不用。”她不要问他为什么了,不要问了。有些时候,问了,其实就已经是一种伤害了。她不想伤害他,她其实早就该明白,一个人宁愿不要性命,也不肯喝药,那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他当初邪魅的容颜,清澈的笑容,将她骗过去了,骗过去了。
她真以为他是因为怕喝药才不肯喝药的,但是其实不是的,其实她更早时候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是有特殊的理由的,一定有的。
她今晚不该问的,其实不该问的,但是冲动之下的她,因为惊恐他无视他的性命而莫名地烦躁,莫名地冲动,以至于她失控地开了口。
她什么时候,突然变得这么不冷静了,变得如此不理智了。
“烨,别害怕,没人会来伤害的人,没有人。有箐儿在你身边,就不会有人来伤害你的。”她心痛地抱着他,淡然的子眸,浮动一片水光。
她身上的气息很温暖,她身上的感觉很安宁,也许是这样,夙烨慢慢地恢复了,他从她的怀抱中脱离开来,缓缓地起身,再缓缓地落坐,而后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透明了一样,看在方箐的眼中,那么地凄凉,她的心,忽而酸涩起来了。
他看着她,水波无痕。柔软的脸部线条,忽而似蒙上了一层寒霜,变得不可靠近,神思飘渺。
“其实以箐儿的聪明,你早就发现了,发现问题了。上官依云不是我的亲娘,我的亲娘是二十年前幽冥宫的圣女魔雪影。”他话到这里,蓦然起身,走到书柜那边,打开最底处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副画卷,慢慢地摊开在桌面上,呈现在方箐淡然的子眸中。
画卷上的女人有着倾国之容,美得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眉眼间跟夙烨有几分相似。
“我娘她,很美吧?”他冰蓝色的眼瞳中似陷入记忆中,漂浮起梦幻的色彩。“我的容颜大部分承袭了我娘亲,尤其是这双冰蓝色的眼瞳,我跟娘亲的几乎一模一样。”他玉指拂过画卷上倾国倾城的美女,冰蓝色的眼瞳中淡淡地浮起一层朦胧的月光。“可是娘亲长得再美,再动人,在父皇的眼睛里,却只有母后一个人,他认定母后才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所以娘亲爱慕上父皇注定是一个悲剧。”
“我娘亲是个骄傲的女子,自视甚高,从未将任何男子看在眼中。也许是父皇不为她的美色所动,也许是父皇对上官依云的专一痴情,娘亲爱上了父皇,如飞蛾扑火一样地爱,她爱得轰轰烈烈的。她祈求父皇有朝一日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可是无论她怎么做,就算她给父皇下了催情毒花,就算她有了我,父皇对她从来没有丝毫的情意,只是漠视她,将她的自信摧毁得一分不剩。”话到这里,他眼中的悲楚越发地浓厚了。
“娘亲因此从爱成恨,我五岁前的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了,但有些事情却永远地烙印在那里,不会忘记,也无法忘记。娘亲时常发脾气,时常摔东西,她什么东西都砸,砸得到处都是,连我身上也不放过,滚烫的烙铁,尖锐的瓷片,还有火辣辣的鞭笞。大哥夙漓一直很疼我,他每次看到我身上的伤口,都会拿药要替我治伤,他还想告诉父皇,告诉他娘亲残忍对待我的事情。可是我拦住了,我知道娘亲的心里很苦,很苦。我那个时候甚至在想,要是在我身上烙印伤口让能她开心的话,我心甘情愿地承受她给予的痛楚。可是,我没有想到——”夙烨冰蓝色的眼瞳蓦然有了刺痛的光色。
“五岁那年,有一日我发高烧,不停地咳嗽,还咳出了血。父皇看到了,他主动来关心我,还第一次踏进了娘亲设计他之后的冰雨阁。娘亲看着父皇给我喂药的温柔样子,她已经死掉的心再次复燃了。她竟然在我的退烧药汁中加了幽冥宫的禁药血毒,这种血毒进入人体的血液中,便会每个月在月圆之夜的前后七天里咳血如花。而我在五岁那年,便喝下了那一碗碗娘亲亲手煎煮的毒药,那药汁,热气袅袅,浓黑如墨,气息刺鼻。”嘀——
有热烫的水珠从夙烨冰蓝色的眼瞳中飞了出来,滴落在方箐的手背上,灼烧了她的心。她的心,蓦然好痛,好痛。
他仰头吸了一口气,嘴角流泻完美的流光。“后来我的病就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转,父皇踏进冰雨阁的次数频繁了。娘亲觉得这有我病发的时刻看到父皇,她不知足了,她巴不得时时刻刻地看到父皇,所以她在药汁里加的份量更多了,更重了,不顾我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我咳血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有一天实在支撑不过去了,我昏厥了。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父皇知晓了娘亲的手段,他痛恨娘亲如此残忍毒辣,他将我从娘亲身边带走,带到母后身边,不准娘亲再见我一次。”
“烨,不要说,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方箐淡然的子眸,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下她的脸颊。
“不,你让我说完,箐儿,让我说完。我娘亲自从那日之后她突然变得疯疯癫癫的,她好像一夜之间忘记了所有人,什么都不记得了。父皇心软了,他怜悯她,便疏忽了对娘亲的看守。娘亲悄悄地避开所有人,她从病榻上带走了我,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只有快乐没有悲伤的地方,她说她以后都会好好地照顾我,不会再伤害我了。我相信了娘亲的话,跟着她离开了。但是却没有想到娘亲是想带着我一起跳下万丈断壁,她是想要我的死来宣泄她对父皇的恨意。没想到大哥夙漓一直悄悄地跟在后头,等他知道了娘亲的意图,他突然冲过来,推开了我,自己却随着娘亲掉入了万丈断壁之中。”
他话到这里,音色哽咽,颓然地坐在了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