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又有谁能知道,除了嫡庶长幼的规矩和观念,很多时候,最难琢磨的其实是人心。
云听雨没有回去自己的听雨楼,径自去了祠堂——
母亲的话从来容不得一点违背,哪怕只是片刻的耽搁,对她来说也是目无尊长的冒犯,严重到不可原谅。
云夫人此刻并不在祠堂,因为她不会知道云听雨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会一直等在那里。
管家禀报去主院禀报的时候,云夫人正在用午饭,这两天胃口不是很好,所以午饭也并没有掐着点儿,听闻管家禀报之后,她似乎有些意外,但是她的意外也仅仅表现在转头看了一眼管家的动作上,随即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啜了一口,才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夫人……”管家语气有些迟疑,却还是壮着胆子把话说了出来,“二少爷这段时间帮着皇上处理政务,常常忙到深更半夜,有时回来之后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赶着进宫,饭也没有好好吃——”
“下去吧。”云夫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多嘴而生气,但是也明显有了不想多听的意思。
管家顿时就不吱声了,躬了躬身,转身退了出去。
云夫人吃完了饭,又让两个心灵手巧的侍女捏了腿,在榻上眯了一小会儿,待出门往祠堂走去的时候,已是申时。
云家的祠堂对她来说是个很复杂的存在,曾经还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因为她喜欢在这里给次子立规矩。
可自从长子在这里被她的丈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之后,她就莫名地对这里产生了一种厌恶。
当然,这种厌恶并不会阻止她出入此地。
祠堂里供奉着云家历代先祖的排位,这里往前数七代,都是凤苍权势赫赫的左相,他们曾经都对朝廷对天子奉献了自己的忠诚,可以说完全做到了无愧于心。
云家也因此,连骨子里都浸润着一种骄傲,一种低调而矜持的骄傲。
这些云氏的先祖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以嫡长子的身份袭了相位,而这个规矩直到这一代,被两个儿子生生打破。
走进祠堂,没有丝毫意外地看见那个静跪在祖先牌位前的身影,温润是这个儿子身上最明显的特质,比起他任性的兄长,次子无疑更省心也更懂事,在朝上如何威风八面,也绝不会把丞相的架子带回自己的府上,更不会带来自己的父母面前,温和而恪守孝道,恭敬从不悖逆。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让自己的母亲喜欢他。
云夫人迈着端庄而优雅的步子缓缓走到前面,从香案上取了三炷香,点上,退后几步,恭敬地拜了祖先,将燃烧的香插入香炉中,视线淡淡略过香炉中显然刚燃尽不久的香上,随即慢慢转身,看向云听雨。
云听雨恭敬地叩首,额头触地,“儿子给母亲请安。”
一丝不苟的规矩,挑不出丝毫错处。
“还记得自己几天没请安了?”云夫人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墙角的架子上,拿起了一根长长的被锦缎包裹着的物什,云夫人不疾不徐地褪去上面的淡紫色锦缎,露出了一根黝黑发亮的,与成年人一般拇指粗细的藤杖。
“儿子知错。”云听雨低头,语气恭敬,并没有一句辩解。
如果他说自己政务忙,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府,回来时母亲已经睡下,而他离开相府进宫时天还未亮,母亲尚未起身,是不是会逃过这顿这顿责惩?
然而,这个事实,母亲会不知道吗?
所以,辩解有什么用?
“堂堂一国之相,云家的子孙,若是连最基本的孝道都敢轻慢,我是真不知道,你这些年的规矩和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
云听雨依旧没有辩解,温声道:“是儿子的错,不该忘了请安,请母亲训责。”
云夫人步履优雅而从容地走到了他的身旁,垂着视线,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自己的次子,“你今天在城里见到了沐雪?”
对于自己的行踪被这么快就禀报到自己母亲这里,云听雨似乎也不觉得意外,只诚实地点头,“是。”
“然后你送她回的家?”云夫人的嗓音里添了些许冷意。
云听雨依旧回答:“是。”
话音落下,一记藤杖破风的声响尖锐地钻入耳膜,紧接着背上清晰的痛感传来,云听雨身体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随即微微挺直了脊背,维持着眼睑微垂的恭敬姿态。
云夫人冷冷道:“沐雪是你兄长的未婚妻,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却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云听雨心头抑制不住地生出一阵刺痛感,他低声道:“大哥并不愿意履行这桩婚事,爹与君伯父也已经决定把沐雪嫁给儿子,还请母亲理解。”
云夫人闻言,眸心微细,“这么说来,是我误解你了?”
“儿子不敢。”云听雨垂下头,“是儿子的错,请母亲教训。”
嗖——啪!
“不但轻慢父母,目无尊长,连礼义廉耻的圣贤之语都完全抛诸脑后,你这些年在朝都学了什么?”虽是端庄高雅的贵妇人,可云夫人下手力道之狠辣,却绝不是一般女子可比,藤杖每落在身上一下,锦衣华服下的肌肤必瞬间暴起一道檩痕。
短短数语之间,手起手落,已狠狠打了近十下。
“霸占了你兄长的相位,霸占了相府的当家之权,还要连你兄长的未婚妻一起霸占过来,我和你父亲这些年就是这么教你的?!”
随着这些毫不留情的指责吐出红唇,狠辣的责打也如狂风骤雨一般落在单薄的身上,云听雨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低垂着眼,眸心浮现浓烈的苍凉之色。
任何有力的言语在这样的家法之下,也不过是苍白的狡辩,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根深蒂固的厌恶,是那么清晰了然,几乎连丝毫的掩饰也不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