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何时花事了(9)(1/1)

几场阵雨过后,夏天似乎是真的到来了,闷得没有一丝风,迎面而来的全是呛呼吸的团团热气,窒在胸口无法顺畅。岸边的垂柳耷拉着绿丝绦,清晨唱闹得极欢的蝉儿此刻似乎也闷得喘不过气,听不到半点鸣叫了。

却是好几日不见的金广进,从黄包车上下来,随手塞给车夫几张现洋票子便往前走,看上去似是极为心急火燎。他鲜少地套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头发像是自早上起来就不曾打理一般,横七竖八。背后早已是湿漉漉的一大片,从颈子开始便将衣服紧紧沾粘在身上,然而他竟一点也不在意,只顾着埋头赶路。

细细一看才发觉,昔日贼眉鼠眼的一张脸,今天竟成了一只干瘪的苦瓜。

拐了几个弯,金广进在一幢洋房前顿住了脚步。

似乎是这才有功夫打理自己,他伸手揩了揩额前脑门上的汗水,随手向长袍上一抹,低头顿了一秒后便再次急冲冲地向前赶。

从侧边的弯坡上去,不出所料地在门口被拦住。

站在门口的男子横眉喝道:“哪儿来的啊?回去回去!穿成这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能来的么!”

金广进早有准备,忙点头哈腰打着笑脸,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包烟,递上一支并随即奉上打火机帮忙点上。

门口男子接过烟,金广进“啪”地凑近打火机燃上火,眉眼都快要笑到一处去了:“来,来,抽根烟。”那男子深抿一口,悠悠吐出青雾,态度也稍稍软了下来:“怎么,来找人啊?”

金广进忙点头道:“是是是,陆曼是在这儿拍戏吧?”男子一挑眼,端着手中的烟瞥一眼慢条斯理道:“陆曼?”金广进自然是明白人,见这架势晓得是有望了,从里袋掏出一张支据,上头赫然盖着章,悄悄塞进男子怀里,满脸堆笑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那男子微微展开支据的一角瞅了瞅里头的数目,立即舒展眉目,一边将它揣进里袋一边笑笑道:“等着啊,我去帮你瞧瞧!”金广进作揖道:“多谢多谢。”

不消一会儿,陆曼从里头缓步踱出来。因为拍戏的缘故,脸上抹了过多的胭脂,两颊都红彤彤的,嘴唇上更是艳丽得紧。她点着一支烟,身上尤穿着拍戏的锦缎子旗袍,高昂着头,露出一大段光滑无瑕的颈子。

这次的陆曼,可不同于上回见金广进的陆曼。她颔首吸一口烟,优雅地吐出烟圈,黛眉轻扬,斜睨一眼站在她下方的金广进,又收回视线平望前方,弹弹烟灰轻飘道:“原来是金先生啊……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陆曼自从住进藤堂川井家中后变得愈加雍容,若是不了解的人乍一看,真真以为是社交上流的哪位贵夫人。

相比陆曼的漫不经心,金广进似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个跨步上前,用力一把握住陆曼的手腕疾声嘶哑道:“陆曼,陆曼……陆小姐,你、你可要救救我啊……”

陆曼被他瞬间的架势和手腕上的用力吓了一跳,尖声一叫慌忙后退,瞪圆眼蹭鼻子道:“金广进,你做什么!”

金广进此时的声音中甚至带有一丝哑哑的哭腔,低声嘶道:“陆曼,我可是相信你的啊……可你,可你怎么竟就让藤堂川井将楚家的两厂子拱手不要了呢……我这可如何同老大交差啊……惨、惨哪!”

陆曼怔了一瞬,简直不敢置信,猛地凑近又惊又疑急躁道:“你说什么?什么楚家厂子拱手不要了……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金广进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嗬……你居然还不晓得,难怪如此神定气爽……我们,我们都让藤堂川井这只贼狐狸给骗了!”

有如晴天霹雳一般,陆曼彻底冻结住了,手中的烟不知何时早已掉落到地上,原先高贵的笑容也是如何都笑不出来了。她嘴唇微微颤抖,紧紧瞪着金广进,咬牙切齿道:“你说……你说楚家厂子,到底还是让沈清泽夺回去了?”

金广进点点头,兀自喃喃道:“我也真是痴人做梦,居然把宝压在一个女人身上……傻,傻,傻啊!”

此刻,什么拍戏什么形象气质早已抛之脑后,陆曼只觉得胸中全是怒火全是悲切,下一秒已经下意识地大迈步伐往下奔,她要去找藤堂川井问个究竟问个明白!即使穿的是高跟鞋,磨破油皮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一切,根本无法同她心里的被欺骗、被告知失败的疼痛欲裂相提并论!

也许是迎面扑打的风太厉害,她渐渐觉得眼睛睁不开了,那呛人的感觉直向上涌,涌得她双眼酸痛。她右手死死揪住襟口,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在街上跑。

眼前是模糊的,看不清路,但是不碍,她记得,记得他家的方向。

然而——

她自以为的筹码呢?她想要的沈清泽呢?她想要的……庇护呢?

锦华官邸到底是显赫,后院的园子里一年四季的花草从来都不缺。

前些日子刚刚念过“人面桃花相映红”,落英缤纷才过,几树广玉兰便徐徐绽开了洁白的花骨朵儿,那淡淡雅雅的幽香随着袭来的风一直飘到几里之外。幽芷很是喜欢玉兰花,喜欢那清幽的芳香,喜欢清晨驻足在树下深深吸几口气。这几天,池子里的荷花又绽了,远远望去,满池碧粉。

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并不是很大的花朵,好几片叶子中央才托起一朵来,羞羞答答,低眉垂首,似是欲语还休,粉了颊红了颈,随着微风和水波轻轻荡漾。

难得一大家子的人都能聚在一块儿用晚膳,刚从乡下老家回来的沈广鸿脸上也少有地露出了笑意。

幽芷照样是不大说话,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餐桌上旁人的谈论。只是一向活跃的宜嘉哪里肯放过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不多久就笑嘻嘻开口了:“三嫂,怎么这般闷不吭声的?”幽芷未料到会提到她,愣了一瞬,口中含着饭,抬眼望向宜嘉。沈清泽放下筷子刚欲开口,宜嘉似是料到一般抢先道:“还是……太饿了?不过我记得先前三哥端过一碟糕点进房的,应该……”幽芷晓得她又要说些不正经的话了,赶忙道:“哪里,二哥同父亲在谈论公事,我有什么好开口的。”

沈清瑜朗声道:“叔鸣啊,什么时候把这个鬼头精给娶走?省得她一天到晚在家里兴风作浪的。”宜嘉那句“我哪有兴风作浪”话音刚落,沈太太倒难得的发话了:“你们呀,吃顿饭都不安宁……”却是笑得很慈爱,“但机会到底也不多了,宜嘉在家里头最多只能再吃一两个月的饭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明了了。素心头一个微微笑道:“宜嘉,叔鸣,恭喜你们。”沈清泽插话道:“哪里是恭喜,叔鸣往后可有的受难了。”

宜嘉原先两颊还微微泛着红,露出少有的小女儿娇态。然而沈清泽的一句取笑又立即让她恢复伶牙俐齿:“三嫂,日日同三哥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住在一起,往后若是哪天受不了这个难了,一定别忘了来找我。”沈清泽挑眉瞪眼:“怎么又拿你三嫂打趣,得好好管管你这张嘴。”

宜嘉丝毫不理会沈清泽的瞪眼,只是笑嘻嘻,稍稍往李叔鸣手臂靠了靠。沈广鸿一面吩咐王妈替他添饭,一面摇头道:“这丫头,真是把你给惯坏了。”沈广鸿就宜嘉一个女儿,从小就十分宝贝,截然不同于对待三子的严厉。

宜嘉见父亲发了话,赶忙噤声,埋头就是扒饭。如此的转变,在座的一个个都笑起来,幽芷更是抿着嘴想笑又不想太大声。

就这么和和气气,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快用完膳时,沈清泽忽然提到:“爸,妈,再过几天我想带芷儿去双梅别馆小住几天,出去散散心。”幽芷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事,此刻这么多人一块儿时说起来,令她不由地有些诧异。

沈广鸿应了一声:“唔,去吧,不过一定先把手头上的公务处理完。”沈清泽道:“那是当然。”沈太太依旧是那样慈爱的笑容,说道:“正好乡下的暑气也不若这里,风吹着应是很凉快。幽芷啊,”她转过头道,“好生轻松轻松,我让张妈去给你们多做些好吃的,你好好补补,瞧这身子骨,太瘦了。”

幽芷点点头,悄悄瞥了瞥身旁的沈清泽,见也正望着自己,冲他浅浅一笑。

晚风徐徐地吹进来,尽管带着散不尽的热气,但仍是很舒服,轻轻柔柔地拂过每一个人的衣襟。

窗户外头,一簇还不曾凋谢的栀子花随风微微摆动,清幽的香气顺着飘进来,煞是怡人。

沈清泽知道幽芷也很喜欢栀子花的香气,特意摘了两朵上来,放在卧室里,飘香逸散。带幽芷去乡下散散心,其实他当然是合计过的。与其让幽芷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远离是是非非的这里,兴许还能给彼此的感情升温。

渐渐,晚霞到底下去了,连一丝胭脂红或是朱雀金的影子都无从寻觅。

漫天的星子渐渐爬上来,铺展了整张天幕。

月色清辉,斜光到晓穿朱户,又与满天的繁星相映生辉。

忽明忽暗的星子,果真如同一只只明眸般眨着眼。

远处似乎还有人在唱着曲儿,听不真切,只隐隐约约听见空灵旷远的长长尾音,和着同样不真切的模糊笛声。

又或许根本没有人在唱曲儿,也没有笛声。

只是心底最欢欣的乐符罢。

如此可爱迷人的夜晚。

话分两头,然而相隔南北之外,英租界一幢日式矮木别斋里,却是另一番模样。

藤堂川井直到八九点的光景才回来,甫进门,迎接他的便是一场狂风暴雨。他只怔了一秒钟,嘴边便重新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陆曼努力抬起头,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和悲戚,努力想让自己能同藤堂川井看在一个高度。因为下午时候跑得太急,心中又太错愕,到现在还是穿着那一身戏服,嘴巴涂得鲜红。

“做什么?”他却是毫不在意,“楚家的厂子么?”嘴边的笑意勾了勾,“我一向做的多是军火生意,何必去掺和那两家棉纺厂子?”

“你!”陆曼再也控制不住积累的怒气和希望落空的怨气,尖声道:“那你为何骗我,让我以为你稳操胜券、以为厂子已然落入你手中!”

藤堂川井的笑意渐渐敛去,一字一顿语气冰冷:“陆曼,你要记住,不是我输,只是我不要而已!况且,从头到尾我说过什么了么?全是你自己在一旁自言自语!”

陆曼因着这样大的打击全身不住颤抖,一步向前表情欲狂,刚锐声发出一个字,右手腕猛地被藤堂川井用力握住:“你还想撒什么野?!”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早已消失,眸中尽是精光,“陆曼,你和金广进未必也太小看我藤堂川井了!美人计,哼,区区一个女人便能左右我么!那还如何驰骋天下!更何况,”他的脸凑近,湿热的呼吸微微喷洒在陆曼的额间,却令她愈加噤声颤抖,“你以为你的小动作我不晓得么?既然已经说和我合作,那么这些小把戏从何而来!记住,我最讨厌别人插手我的事,任何人!”

说罢猛地放手,大力的冲劲让陆曼不由后退了好几步。

纵使先前有再多的怨念气愤此时也已烟消云散,她早已吓得胆战心惊。

藤堂川井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走去,留下仍在原地的陆曼,止不住的瑟瑟发抖。脸上的胭脂早花开了,花成一道一道的条子,唇上的口红也已经黯然失色。

那一张脸,害怕之余又咬牙切齿,从未有过现今这样的不堪与愤恨——沈清泽……沈清泽你等着,既然你这样为了楚幽芷,那我也不惜来个玉石俱焚!

当年沈广鸿离开双梅去参军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今,一晃,半个世纪弹指间就过去了,而双梅,却似乎还是那样。

出梅之后的双梅,真真正正地是入了盛夏,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幸好乡下到底是清静许多,没有了嘈杂喧闹,没有鳞次栉比的洋房,没有无法流通的闷燥空气,倒是屋舍俨然,时常会有穿堂风一舞而过,与大上海相比自然要凉爽舒服一些。

幽芷原以为他们会住在清泽的别楼里,谁知沈广鸿在双梅还有一幢中式的老房子,虽不是祖宅但也已经很是沧桑的味道。

已近傍晚,蒸蒸的暑气虽然还在腾腾地往上蹿,但已经少了许多。阳光照旧明亮,只是身下的影子已然被愈拉愈长,不复正午兔子尾巴似的短促。

爬山虎的叶片爬满了整面墙,斑驳的水泥墙面现今却是绿葱葱的一大块,随着掠过的风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但还不够,只是一面墙还不够,爬山虎从后面一直匍匐到前面紧挨着的低洼水泥板上,鲜绿色的叶片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致向着前方,一浪微微盖过一浪,交错留白,涂满整个眼帘。夏日里的爬山虎是最默默无闻的顽强攀登者。

一排一排的篱笆,枯竹干子却仍旧挺立,枝桠上爬着丝瓜藤蔓,细长的绿色藤蔓和宽大的绿色叶片,因为正是夏天,绽满了卷卷的黄色小花。沟渠边稀稀疏疏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静静地卧在潺潺流水边,听风亦或听雨,注视着清清的河水缓缓淌过。还有好几株广玉兰树,上头的玉兰花早已凋谢,偶尔残留几片焦黄起皱的花瓣,竟然还能嗅到隐隐的几丝芳香,玉兰花特有的清淡幽香。

双梅夏日的傍晚,竟是如此的安详宁静。

幽芷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沈清泽看见她唇边由衷的笑容,也笑了。

因为定时会有佣人来这里打扫的缘故,房子里并没有积什么灰尘。他们挑了楼上的一间屋子,打理安顿好行李。

幽芷推开房间里的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名字,浓密的枝桠斜斜地朝着窗户的方向伸过来。她不由叹道:“清泽,这树长得可真好。”

沈清泽闻言抬起头,放下手中原本正在整理的东西也朝窗边走来。他答道:“这棵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岁。”

她转过头来,脸上是一抹浅浅的笑,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树?”沈清泽皱皱眉头,探了探身道:“听母亲说,它是自己长出来的,或许是种子恰巧掉落在了这里。但到底是什么树……我倒不曾注意过。”

他又说道:“芷儿,双梅的景色一向怡人,出去散散步,可好?”她点点头:“鲜少到乡下来,觉得很是新奇。”他揉揉她额前的发,故意道:“你啊,怎么总是小孩子般?”她刚欲张口反驳,他已经一把捉住她的手,凑近她耳畔呵气道:“不许你说话,走吧!”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令她好生痒痒。

她抬眼,故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然而脸颊却慢慢腾起了温度。

他一副了然的神情,得意地转身,牵着她扬长离开。

已是傍晚时分,夏天的太阳落得晚,外头依旧亮同白昼,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双梅集市上的小摊铺子也还没有收摊。乡下集市上的东西一向卖得很杂,从肉食到小玩意儿再到做女红用的针线顶针,几乎是包罗万象。

幽芷偎着沈清泽的手臂,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对什么都是一副新奇的模样,只恨眼睛不够用,眼花缭乱。

走到一家铺子面前停下来,映入眼帘的都是一些小碗小罐之类的玩意儿,还有许多簪子,玉的,珍珠的,各式的花样。小摊老板一见两人的穿着精致,气宇更是不凡,忙堆笑招呼道:“两位想看点什么?我这铺子里头可都是值钱的古玩意儿,真宝贝啊!”说着拿起一只小陶碗,“您看看这个,可是元朝宫里流散到民间的呀!”

这些古玩一眼便能看出个个都是仿品,哪里是什么元朝宫里流散的,分明是刚烧制不久埋入土里几日再挖出来的。沈清泽暗地里觉得好笑,却又不便说出来,只好闷声不开口。

再往前走,忽然被一个穿着鲜艳衣裳的老婆婆给拦住了去路。沈清泽诧异地望向老婆婆,刚欲说话,眼前却横现了一只竹篮子。那老婆婆张嘴就是一箩筐的话:“这位少爷啊,您看您一表人才器宇不俗,定是一位成大事的人。再看看您身边这位小姐,真是貌若天仙沉鱼落雁,两位站在一起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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