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梁阿妹开始发高烧,差不多快要天亮的时候,家里人看烧的实在是很厉害,便把人送到了卫生院去。白天她妈就赶了回来,一来就跑去要找医生,问要不要送县医院去之类的,老爷子见赵凤急急忙忙赶回来的样子就气得上头,教训她说:“丫头发烧感冒正常着的事情,用得着这样火急火燎地回来,难不成还怕人亏了她不成!”
赵凤不放心,还是找了医生,卫生院的半夜值班的医生说:“这小孩子是伤口感染严重才发烧起来的,她那个膝盖应该是新摔的伤口,给她洗伤口的时候,里面有好多石灰水泥,用酒精消毒她疼得直哭,让两个护士压着她给她洗了一个多小时才处理干净,小孩子摔了自己不懂事,你们大人怎么也不给她处理一下伤口呢?”
“怎么会有水泥呢?”
“听你家里人说是跑到水泥洞里面去了,女孩子还不多管管,那水泥洞里面是死过人的,哪里是小孩子去玩闹的地方,再观察两天,伤口不大,就是太深了。要是她的腿还是发炎的话,就是感染了,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把里头的东西弄干净。”
一听到要做手术,赵凤整个人浑身都软了,她虽然不知道做手术到底是怎样,但是她知道不到很严重的地步是不会要去做手术的。
那时候赵凤才二十几岁,性子急,怀梁阿妹的时候也不容易,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没保住这个孩子,后来生下来之后,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看重些。
那天赵凤和老爷子吵了一架,连带着梁全福一家子都吵了起来。
赵凤一直觉得亏欠这孩子,就因为是女孩子,从小就不受待见,她一直想着带在自己身边,就算家里人不喜欢这孩子也不会让这孩子白白受委屈,可是这两年情况不好,连养活他们两个大人都是勉强,根本没办法带她去县城里,因为他们两口子硬是要去县城的,让老家的长辈带孩子,所以他们两个大人在家里更加没了地位,更不要说对待这个孩子。
先前只是一直挂在心上,时不时地担心这孩子,可是现在人都给送到医院去了,睡着觉嘴里都喊着疼,叫着妈妈,让她心里像是刀绞一样,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觉得对不起这孩子,她只是个孩子而已,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受苦的总是她!
那次事情以后,赵凤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硬是把梁阿妹带去了城里,她对家里的人说:“这孩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以后如果我这当妈的养不活她,养不好她,我就陪她一块儿去死!”
从那以后,赵凤把孩子带到县城去养活,每逢过年过节才会把她带回去。
梁阿妹回想着以前的那些破事,鼻子突然就泛酸,走在路上不知觉地就红了眼眶,她老是在想,以前的事情她都不想再去想了,也反复说了不计较了,可是每每老家的人扯出点烂事来,她就平白地委屈,为自己委屈,更多的是为她妈委屈,她妈为了她,就算是老家的人提出再过分的要求也会端着笑脸答应,她不甘心,凭什么?她家连她都要养不活的时候,谁来看过她们?谁来可怜过她们?谁来给过她们一分钱?
凭着天地良心,这些年他们家为老家的爷爷和大伯家做了多少事情,每年都送钱送礼,给足了面子,在家里比任何人都要低上一等,她堂哥要去外地,她爸一手安排好,她堂哥读书的时候,她家里情况在不景气,也要把他接到家里尽心尽力伺候着,大伯说要赡养老家的爷爷,他们家最穷的时候每年都给老家寄钱,可是他们家越是这样,老家的人就越是嚣张,把他们家做什么都当做是理所应当的,做什么都是义务,是本分,以前送来的是堂哥,现在就连堂哥的媳妇都要送过来,是不是以后大伯家的孙子曾孙子读书都得他们家一手承包了?!
梁阿妹这一天在学校压根就没静下心来,她怒火稍稍平静了些,随即而来的就是担忧和不安,还有烦躁,他这堂哥的心思她一直搞不懂,对于他们两家的关系他一直都在装傻,面子上处处都过得去,他不是不知事的人,可是这时候怎么突然这么不识趣,要把他媳妇安排过来呢?他要是识趣,那么她这个嫂子要读书就会去读住校,顶多跟他们家打声招呼,时常走动就是了。
晚上,梁阿妹下了自习,沿着路灯走回家,她妈给她留了门,还给她泡了点清火的茶凉着让她回来喝,大热的夏天除了他们这些马上升高三的学生还在补课外,学校就没有其他学生了,天气一热,这火气是要大很多,尤其是让人火大的事情也多的时候。
她洗漱好了之后,直接上了楼,她爸妈的房间在三楼,她要上楼就会路过他们的房间,意外的是她爸妈的房间灯火通明,门也是开着的,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凤和梁全德坐在茶几旁边,桌上摆着一些存折和现金,赵凤把手指头在嘴边沾湿了之后,拿着一沓钱开始数起来,梁全德转过头看见她站在门口,见她正准备走开,叫住了她:“阿妹,来,进来,有点事情给你说。”
“爸。”梁阿妹走到床边坐下。
“阿妹,爸爸以前刚从乡下出来的时候,到外地去了两年,那时候还没认识你妈呢,在外面的那两年啊真的记忆深刻,就算已经是一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不容易,那时候每天吃了上顿就在担心下顿,做了一天活儿就得一天的钱,然后担心明天还有没有活儿可以做,你们现在能有机会好好读书真的好啊。”梁全德想起当年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就像是褪掉了血痂的伤口,就算是不痛不痒了,可是无论是看到还是想起来心里的触动还是不小。
梁阿妹静静地听着,苦水里熬过的人说的话总是有种说不清的征服力,说话间就能征服听者的感官、心灵甚至是思想,让人出了崇敬之外没有其他多余的情感。
“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你大嫂要到这里来读书,这个事情既然定下来了那就是定下来了,那是个不错的姑娘,很能干,也很喜欢读书,一想到她凭自己的能力考进县高中我就像看到以前的你一样,那么努力,那么自信,那么让爸爸为你骄傲,对于这样的孩子,不应该因为一些偏见而阻碍她读书的道路。”梁全德在家里不怎么说这些话,通常也不多在这些方面上教育女儿,可是一旦教育女儿,那全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要的是一个明事理的女儿!
如果说梁阿妹当时考上重点高中的事情有人为她高兴,那就是她妈,如果说有人为她感到骄傲,那就是她爸!
赵凤坐在梁全德旁边一声不吭,只管低头数着钱。
可是,梁阿妹一听到梁全德说那么多话都是为了让大伯家媳妇住到他们家,她憋了一天的火气蹭蹭蹭就上来了:“爸,她要读书,没人阻止,可是为什么又要住到我们家?难道大伯家是个人要来县高中读书,我们家就得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梁阿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走了两圈,按住想跳脚的冲动,压着脾气,对着梁全德说:“爸,不行,这日子,我受够了,我绝对不能接受大伯家这样使唤我们家,你不为我想想,你也为妈想想啊,爸,妈这么多年,当这个梁家的儿媳妇当的这么憋屈,事事都要委曲求全,年年都要回老家赔笑脸,就连大伯一家都要处处讨好,不行,就算他们现在在老家说我们家有钱了就不认人,不认穷亲戚什么的鬼话,我也认了,这件事我绝不让步!”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没了丝毫声响的屋子让人更加觉得窒息,梁全德揉了揉额头,他一把年纪了,有些事情都看的很淡了,可是女儿这个年纪刚过叛逆期,哪里能理解这些,日积月累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解开的,更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明白的。
赵凤把手里的钱放下,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阿妹,你听话。”
“妈,你不能太老实了,哪有他们这样欺负人的,你就是太软弱,什么事情都妥协,他们就是看准了你好欺负!”她一把拂开她妈的手,神情坚定地对她说。
“听你爸爸的话,就当妈求你了。”赵凤真的累了,累的很,她这么些年一直做着这些事情,她累,可是没人能懂,今天她女儿说了,她女儿懂得她的苦,懂得她的委曲求全,懂得她这些年来的委屈,这就够了,她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她只需要有这么个乖巧、贴心又能干的女儿就够了,那她做的那些事情都值得了。
这一晚并不宁静,有些事拍板定案,有些事无疾而终,有些人靠的更近,有些人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