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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屋子里,我手里端着一杯菊花茶水。王孃孃把眼镜放在桌子上,桌上还有几本花卉植物种植杂志,她坐在我对面说:“我知道你会来。”
“王孃孃,你是说你——”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惊讶。
王孃孃穿了一件深蓝棉布衣衫,套了个绒线衣,花白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圆圆的脸,脖子上皱纹比较多。
“不是我知道你要来。”
“那会是谁?”
王孃孃身上有一种镇定,她不回答我,却说想说的:“你几乎都知道你母亲的事了,你只是想来告诉我她已不在人世了。”
“可我还有点疑问。”
她站起来,“六妹,不着急,我先带你看看我这儿吧。”
如果我没看错,她的眼里有泪光一闪,她并非是要带我看什么房子,而是要暂时中断我们谈的题目。母亲以前说过:“王孃孃呀,人家父母是喝过大墨水的,她也喝过一些墨水,可惜她轮到与我抬杠子的地步!”王孃孃待人接物,的确不同于没受过教育的人。
这个房子乍一看很不起眼,吃饭房间有些暗,长条形。不过右手两个房间,倒是方方正正,一个房间是她的,不过里面搁了好些小孩子的玩具。有一只胖乎乎的花猫蜷缩在小孩的扭扭童车里睡觉。她说她当祖婆了,外孙女的儿子三岁了,不过白天进幼儿园。另一间是外孙女的卧室,她在城里开花店,丈夫是中学教师。女儿一家住在城中心,做些中药材生意。先前女儿要嫁一个遂宁的中专生,她不是太赞成,可那是独生女儿,她没有办法。女儿生了孩子,她马上来这儿照顾,就喜欢上这地方。虽说常回重庆,可待不长。厨房边上还有一小间,是外孙女婿的书房。过道用架子晾了一些洗干净的衣服。
王孃孃打开后门,居然面对一片山,竹林好几样果树,溪水在哗哗流过。真是世外桃源。虽不高,但空气也清新,成片的地。王孃孃带我看她种的薄荷、刺蒺藜、麦冬、红花和各色菊花。她说还种些自己日常用的蔬菜,以前帮女儿带孩子,现在又帮外孙女,一代又一代。
有一个加盖的房子,像是工具和杂物间。墙角,有三盆小桃红。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王孃孃当然不会不知道,我母亲的小名就是小桃红。她当然是因此也种这花。
我走过去,蹲下来。王孃孃来到我的身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摸着:“是你妈妈对我说的,她死后,你就会来找我。”
我抬起脸来,一脸是泪。母亲倒像长在我肚子里,就是她死了,她也把我脉搏把得准。
王孃孃说:“小桃红,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也是她的小名。”
“我外婆喜欢那样叫她。”
王孃孃说:“这花很贱,容易长。它也是凤仙,很多人叫指甲花。宋朝有个皇帝老儿,皇后名凤,宫中忌讳,看花像母亲膝下儿女,就叫它好儿女花。”
我看着那花,第一次发现那花里有母亲和孩子们的模样,我想,那些孩子们像我姐姐哥哥们,但母亲不在我们身边了。我发现自己非常嫉妒那花。
从杂物间里搬出两把竹椅和竹桌来,王孃孃让我坐在这儿,她拿来一碟自己做的咸菜,一碟胡豆和豆腐干炒花生米。稀饭加了绿豆。“简单吃个中饭吧。都是我一早起来就做好的。你多留两天,可以看看这儿的寺庙。”她说。
我说:“我还得赶回北京去。”
“那我这次不留你,可下次来就得听我的安排。”
那只花猫踱着步子,警觉地看着走出来。王孃孃给花猫盛了些干饭拌了鱼骨,猫马上低头专心地吃起来。
我饿坏了,马上把一碗稀饭吃完。王孃孃又给我盛一碗,我也吃完了,但是摆手,不再要了。王孃孃又给我倒了菊花茶水。我把相机拿出来,把竹椅移到王孃孃边上,让她看。四天前,我到重庆那个晚上,我拍的母亲在冰棺里,四周挂满祭幛堆满鲜花和花圈。我按键向前移动,把每一天的情况都展现出来,最后几张照片,是在火葬场。
“她好瘦啊!”王孃孃呜咽着说,“比一个多月前,我见她时瘦。”
“你见过我妈妈?!”
王孃孃说她心里有个感觉,夜里总梦到她跟母亲在船厂的事。就坐了长途大巴到重庆,直接去了南岸六号院子。她哭得更厉害了,“你妈妈这几十年跟我比亲姐妹还亲,我一看她,就觉得她神散了。果然她说,她的日子不多了,可她得等英国的两个女儿回来。”
算一下时间,看来是在我九月从意大利赶回北京前,王孃孃去看的母亲。我看过母亲后,小姐姐从英国回到中国,她先去找小唐,受挫之后,再回重庆看母亲。但她马上又去找小唐,再次受挫,又回到母亲身边,直到十月二十五日母亲死。
王孃孃说她与母亲告别后,都下到楼下院子空坝又返回,不肯走。母亲拉着她的手,说知道她会回来。“我俩都能控制,我们没有掉一滴泪水。知道吗,我俩的话没有说完,六妹。”王孃孃掏出手绢来,擦眼泪。她说,她这个人是硬心肠,一生只哭过三次,一次是得知父亲死,都说他最后是生病而亡,但是她知道父亲是决定自己走的,他有意为之,虽然她不能确定他是用何种方式放弃生命,但是父亲就是自己不想在这个世上活了。另一次是丈夫死,他是不是被冤枉,但是据狱友说,他的双眼未闭。她就没法止住自己的眼泪。这第三次,就是今天,她感觉自己好孤单,身体好空。
我把她面前的菊花茶水端给王孃孃。一阵风吹过花香,我深深地呼吸。从1960年她与母亲认识,共同在外做临时工,靠体力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到现在,四十六年来几乎朝夕相处,半个世纪的光阴,在时间上王孃孃当然与我母亲近,胜过我们家里任何一个人。
沉默片刻,还是王孃孃转了话题,“六妹,你说还有点疑问?”
我点点头,“我的姐姐们认为母亲有许多情人。”
“你一定都弄清楚了吧,你是唯一能理解你母亲的孩子。我从小看到你长大,你的性格,除了你妈妈外,就我最了解。”
“是的,可是船厂人事科长,派性头头?”
“不要提这个人。”
我看见王孃孃脸色铁青。“这个人是个畜生。”她叹了一口气,“好吧,六妹,我只能告诉你,你妈妈受过一个女人受的最不能忘却的凌辱和摧残,她为了救——”
“翦伯伯?”
“她为了救他。可是事与愿违。翦伯伯一直被瞒着,你的父亲也被瞒着。她后来不见那人,他威胁要整翦,她只得见。等翦伯伯进牢后,她宁死不见那人,我陪着她。那人恨死我。其实她对我也不肯具体说。我能感觉到她的屈辱,她连和我说话,双眼也无光,像一架没有血肉的躯壳。”
我有思想准备,可是没料到如此情形。我有一个女友,曾被人用刀子强暴,从此之后,再也不让丈夫近身,情绪反常,有时披头散发,在家里摔东西。我去看她,她不开门,隔着门拼命骂我。母亲呢,不一样,她是送上门去的。她被派性头头压在身下那种任其宰割的样子,让他倒胃口。他停下,用残暴的手法,用烟头,用绳子,用利器,母亲跟一头动物一样。不,我必须停止想下去,要知道那个光着身子被摧残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啊!我哭了起来。
王孃孃给我擦去泪水,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写你妈,你要照实写,让姐姐们知道,她心里有翦伯伯,并不是丢人的事。你妈知恩报恩,一生有情有义,这就是你妈。”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写母亲,如何写她。母亲习惯灾难,还不如说她始终陷落在灾难里出不来,她在那儿苦苦挣扎,跟自己过不去,并把她这内心的恐惧和黑暗,传染了我,影响了我一生。是呀,有那样的母亲,才会有这样的我,说到底,我身上流着母亲的血。
一般而言,失去自己一生最爱的人的悲伤,可以把这个人的命运彻底扭转,也可以把这个人永远推到悲伤之中,再也快乐不起来。我不能保证自己就会例外。
我喝了一口茶水,想起二姐对我说过,母亲后来一直借拿每月给我的抚养费与生父见面,于是我问王孃孃。
王孃孃说,“你二姐呀,一直是你妈的贴心小棉袄,可是她对你妈管她在‘文革’中参与派性的事不满。她说你妈从未爱过她,相比大姐。借此拒收你生父的抚养费。你妈是没有办法。”
“那我妈见过他。并非等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
“不,她之前没有见过他。据我所知,的确如此。不然她不会那么痛苦。”
“他不想见母亲?”
“他来找过我帮忙。”
“真的?”
“后来要么寄给我,要么与我见面交钱给我。一直到你十八岁。”花猫跳到王孃孃膝盖上,她抚摸着猫背,说,“我们仨几乎都是一起认识的。他帮你妈抬杠子时,有时是与我抬,我年轻,力气好。他知道我的话,你母亲听得进去。”
“结果呢?”
“你母亲不肯见,说是一见了,就怕管不了自己的心,那一家子怎么办?”
我们的谈话停了下来,因为有送燃气瓶的人来,他从前门敲门,没人应,于是就从后门来。王孃孃说,她忘掉与人约好的,直道对不起。小伙子把厨房里用完的瓶子取下,装上新的瓶子。王孃孃付小伙子钱。我想知道的情况,王孃孃都给了答案,看看时间已快两点,便站起来到屋子里找她。花猫没了那警觉的神态,很亲热地跟着我,舔我的鞋子。
王孃孃谢小伙子,他出了门,她关上房门。
我向她辞行。
“你再坐几分钟,我有东西给你。”
她进到卧室,隔了一会儿,她拿起一块围巾包好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硬壳里是一叠大透明塑料袋,里面竟然是关于我的报道的剪报,还有我的照片。“我妈妈给我的吧。”
王孃孃说,“我与她告别时,她要我亲手交给你。”
我一页页翻,大致从2000年开始,我在国内出什么书,做什么活动,什么书改编电影电视剧,到什么地方,包括我的自传一书由天津电视台改编成电视剧,在北京和重庆的所有宣传,之后两三年又有小说上法院之事,禁书罚款。去年夏天我去罗马领文学奖的消息,母亲全都收有剪报。我这六年到重庆多少次,她从报纸上也都知道。
这沓透明塑料袋,可直接把资料放入。还是我1996年回重庆写自传时买来装资料剩下的。没想到母亲派上了用场。她把历年我从各个地方寄给她的照片,也夹在里面。有一叠撕下的纸片。我打开挎包,取出母亲的那个硬壳红本子来。不错,是本子里撕下的那部分。我小心地把纸片夹回红本子里。母亲记着我生父寄到二姐那儿我的抚养费,还有王孃孃代她去生父那儿的时间和钱的金额。有一笔钱,好像是给生父,里面有一行字,她生病住院,要钱。经此推断,是生父的妻子病了,母亲那个月就没有要钱。
王孃孃说,三个月,你妈妈都没收他的钱,还让我转给他一百元。
零散的纸片上有些字,字迹模糊,我完全不知道母亲记的是什么。大概只有母亲自己清楚。
母亲每天买报纸,亲手剪下有关我的消息。我一直认为母亲不够关心我,母亲对我成为一个作家,并不是很在意。可是我错了,我根本就不了解母亲。在母亲心底,她是多么在意我,可以想象在那些我遭遇官司很压抑的时刻,母亲想必也一样,不然她不会在电话里对我说,“六妹呀,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
夹子里我的照片,都是1989年我在北京时的,我都忘掉什么时候寄给母亲的。那一定是出国后,我洗了照片寄给母亲。母亲把这些照片按时间先后分类夹着。
王孃孃说,那段时间,你妈妈常常是白天里坐立不安,晚上整夜不合眼地担心你。天天看电视,跟我看报纸,那段时间你妈妈跟我学了好些生字,一篇报道都能看完。直到你临出国前,才有你消息,知道你平安。
我无语,哪里说得出一句话,泪水汹涌而来,要把我淹没掉。
母亲在我后来回重庆看她时一点也没提这些事,母亲得不到我音讯的那大半年,不知道她有多担心,多恐惧!
一个多月前,我去看母亲,我要扔掉她抽屉里那些旧报纸、纸片和橡皮擦之类的东西。我的行为几乎是专制的。母亲不高兴,不要我扔。可我还是趁她不注意时全部倒掉。记得当时她紧张地看着我。
母亲的紧张,我现在都能感觉到。她紧张的绝非是全在意那些旧东西。母亲心里装了多少秘密啊多少白天夜里都不能安心的东西!于是我对王孃孃说出心里的想法。
“六妹啊,我想应该告诉你,你妈妈知道你和小姐姐的事。”王孃孃艰难地说。
我尖声叫出来:“不,不可能。”我和小姐姐一直对家人保守这个秘密,就是为了不让母亲知道。我感到手脚都在发抖,思维在这一瞬间停止。
“两姐妹跟一个男人,可苦了我的两个女儿啊!”王孃孃说,“这是你妈妈的原话。”
那个人,在1992年,跟我回重庆,在六号老院子里住过,1996年又跟我回去,住在母亲的新房子里。母亲始终与他有距离,之后我再也未带他回去,直到这次他去给母亲奔丧。母亲心里端着一碗清澈如镜的水,照着他。作为母亲,她有预感,我这个男人会成为我命中一劫!
记得有一天我和小姐姐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在一边看着说:“你们两姐妹是多么了不起的女子,世人有一天知道,定会为之惊叹!”
那是小姐姐刚到伦敦不久,那个晚上树静云淡,一抹夕阳映在我们的脸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