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1)

1

我们叫了一辆出租,小唐坐前座,我们妯娌仨坐后座。

天色阴暗,车辆不多,交通情况异常好,十二分钟到离家最近的南滨路上,在意大利约里克咖啡馆位置停住。之前我没有注意到这家咖啡馆,大玻璃窗的咖啡馆竟是非常摩登,已成时髦青年喜欢的去处。早晨当然闭门。我们朝上爬石梯时,三嫂说,今天不仅是送殡日,也是送三。人死三天,灵魂正式去阴曹地府报到,或被神佛的使者迎接。她的母亲死时,没送三,她总梦到母亲来找她吵架,说她没孝心。

八号院子前静悄悄,转过去,就看见七号院子六号院子,全是人,拿着花圈。我紧跟三嫂穿过人群,进到六号院子空坝里,倒吸一口气。

家人们在绕棺材而行,边走边撒花生米。我们赶紧加入队列,经过大肚猫时,我说:

“不是七点才开始出殡吗?你没等我们。”

“别生气,没错,是七点开始,可是我掐算时辰,差五分这刻对你母亲最好,就提前了。”

三哥把馅食罐递给三嫂,叫她拿好。三哥把灵前祭奠烧纸所用的瓦盆举起来,狠狠地往地上摔,瓦盆摔得粉碎。有不少声音叫好,粉碎好!吉祥八辈!

大肚猫叫:“起杠!”

一前一后四个杠夫抬着母亲的棺材朝院门走去。天色仍然暗淡,院门外的白炽灯亮着。鞭炮炸响,人们抬着花圈跟随。状如铜钱的纸钱,扬撒在三哥五哥脸上身上。

路上不时有围观的人,上了中学街,就进入空旷的小路,上端是小学,下端是中学的操场。

爬上最后一坡石梯,到了塑料五厂上的土马路上,天已大亮。大肚猫和四个杠夫开始移灵柩到灵车上。鞭炮持续了十分钟,烟雾之中,三哥三嫂指挥人分别坐进大客车和一些小车里。母亲的干儿子守礼让我进他的车,我发现莫孃孃已坐在里面了,还有他的儿子小毛,这给了我一个惊喜。

“六妹,我昨晚来时,你已离开了。”莫孃孃说。她接到大姐打到公社的报丧电话,再由公社把信息转给她,晚了一天赶到。她该是母亲差不多的年纪,除了掉了两颗牙外,身体硬朗,口齿清楚,瘦瘦精精的老太太,头发盘了一个髻,看上去最多七十来岁。她说到母亲未与她告别就走了,眼睛就红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来擦泪水。

莫孃孃是母亲从乡下逃婚到重庆,一同进纱厂当女工的姐妹,后来莫孃孃嫁了个重庆农村人,一直与我们家有往来,每年少则一次,多则好几次。二姐三哥不喜欢她来,认为母亲总拿钱给她,可是母亲说,“你们没看到每回莫孃孃来,都大包小包带些红苕片咸菜鸭蛋什么。”也是的,收成好时,她还带香肠腊肉。有时自己不来,让儿子带来。

三哥不屑地说,“农村人,和我们没什么语言。”

母亲说,“那是和你没话说。”

每次莫孃孃来,一般都是过年前后,都要住一天以上。家里没睡觉的地方,母亲和她还有我挤在一块,父亲在堂屋搭竹凉棍睡。莫孃孃话多,从公猪母猪说到儿子大毛和小毛,说到村子里娶媳妇生大胖儿子,再说到承包地撒种小鸡小鸭生了多少蛋。母亲睡着了,她还在说。楼上楼下隔一层楼板,薄如纸,哥哥姐姐们听得一清二楚,嫌她吵,不高兴莫孃孃是有道理的。

父亲好客,哪怕有时母亲加班,没回家,莫孃孃来家,也好好招待她,不让姐姐哥哥当面顶撞她。莫孃孃来,倒是对我好,教我缝针线纳鞋底。

“亲戚,亲戚,不走不亲。”母亲的话,仔细想来有道理。但是莫孃孃与母亲如同姐妹的关系,不走也亲,我感觉到这点,因为从我坐进车里,莫孃孃就一直握着我的手,她说,“六妹,没想到,好些年生没见你,你都这么大,莫孃孃老颠东了,也该跟随你妈妈一样进黄土。”

我说,“你肯定活过百岁。”

莫孃孃说,“你妈妈很为你骄傲,每回我看她,她都说你半天。”

莫孃孃也许知道一些母亲的事,可碍着守礼在,我没有问心里那些疑团。

2

车窗上飘了几分钟小雨点,但是未下大。不到四十分钟我们的车队就驶进了四公里火葬场的车库。两个穿白衣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员从灵车里抬下母亲,把她放在一个推车里,要进电梯。我赶快拉开车门跑过去,叫道:

“请等等!”

推车停了下来。我走过去,看着母亲,母亲异常瘦削的脸上没有布,右眼帘上有块瘀青,之前未注意到。帽子歪了,我帮她正了正帽子,理了理露在外面的花白的头发,又帮她牵牵衣服,按习俗帮她把鞋带解开,我轻轻抚摸母亲的脸和脖颈,把自己的脸贴在她冰冷的胸膛,每回与她离别时,我都想对她做,却都未做过,这次做了,可是她已停止了心跳。我努力控制住泪水不掉出来。“妈妈,我们这次真要告别了,妈妈,我不想你走,我没有做好准备。妈妈,哪怕你死了,可你还在,我眼睛还能看见。一旦连你的身体消失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办。”

工作人员等得不耐烦,在边上踱着步。

我不管,我还没有与母亲说完话,我要亲口告诉母亲,我这三天来想到的一切。可是大肚猫叫来三哥和五哥,他们强行拉我走。

我不走。“妈妈,我要把心里的话告诉你呀。你一定要听完才走。”

莫孃孃也来了,她拉着母亲的手,叫一声“我的老姐呀,你死得好苦好冤啊!”她泣不成声。

我死死抓住母亲的身体。他们用力撇开我的手,把我和莫孃孃从母亲的身上拉走。

那两个工作人员把母亲推进电梯,他们大声叫道:“在楼上去等。”我一回头,电梯门关上。我忍住泪水,不哭出来。我回过头,看见三哥在和大肚猫说话,本想说说他,可看到他一脸无辜样,就算了。

大肚猫给我家的丧事全完成,该忙下一家了。他上了灵车,那车子很快就驶出我的视线。

3

火化馆厅很大,地面墙面倒是洁净,安排着七八排长椅,坐了好些人,今天火化的死者不少。有玻璃隔开厅,里面是火化间,好几台升降机器,从楼下停尸间上来,直接送入熊熊燃烧的火炉。死者亲属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送尸体进火炉,最后成白骨再送出来。四周有奇怪的标语,“人口数量降下去,人口质量升上来”、“含悲而来,满意而归”。像“尊重遗体,轻抬轻放”,倒是让人看了感觉放心。小唐拿出一页纸来,小姐姐马上递给他一支笔,他把标语抄下来,又要到外面去看,小姐姐陪着他。

我问工作人员:“什么时候轮到我们的号码?”

他说:“快得个把钟头,慢的话,那就说不好多久。”

大家一听,都只能坐在椅子上。

莫孃孃要上厕所,我陪着她。从厕所出来,我抓住这机会问:“莫孃孃,为何你在母亲面前说她死得好苦好冤?”

“难道你不觉得你妈妈这一生活得苦和冤吗?”老太太反问我,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并不想往我的思路走。“你妈妈她做人不是小肚鸡肠,绕来绕去,她这种人少见。你晓得翦伯伯吧?”

我朝她点点头,可是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问莫孃孃,不一定要找母亲在船厂当抬工的连手王桂香阿姨。真是得来不费功夫。

莫孃孃说,除了我生父养父,恐怕要数翦伯伯,在母亲生命中占重要位置。

“那么我姐姐们说,他是我母亲的情人是事实?”

“六妹,听我讲来,你再做判断。”

他与她最初认识时他是运输船轮机长,她是抬工,那段时间她刚随南山一个搬运队来造船厂不久,休息时也不说话,愁眉苦脸的。给他印象很深,他上前和她搭腔,她也非常冷淡,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冷。

那是1964年冬天。

莫孃孃说那段时间,其实是母亲与我生父分开后,两人在朝天门废弃的缆车道边见面,他看着母亲抱着还是婴儿的我朝渡口走去。那是他们为了分别,无数次见面中的最后一次见面。两人都忍着内心疼痛,铁死了心肠分开。

生父非常想念我母亲和我,鼓足勇气跑到船厂找母亲。母亲在运输班的休息工具室里不开门,他去找母亲的好友王桂香,王桂香去劝母亲,母亲还是不见他,母亲把嘴唇都咬出血印来,王桂香只能劝他离开。就是那天,母亲感觉喘不过气,心发慌。她和王桂香阿姨一起抬东西时,不小心掉下跳板。恰好翦伯伯的船停在边上,他看见了,跳下水去,救起母亲。

从那之后,母亲开始注意到翦伯伯。有时王桂香向他开玩笑,要他请她们去家里吃饭。他当真要请她们,说他的妻子是船厂幼儿园教师,做一手好饭菜。可是母亲她们没去他家。他的船不时会到上游南岸弹子石,运输班偶尔分了一些不要的边角木柴,她们就会搭他的船,他还帮她们把木柴运回家。

母亲同屋的岳芸是个激进分子,“文革”一开始,岳芸首先揭发母亲是袍哥头子的婆娘,反对女儿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母亲被弄去审问,然后押上台。台上正在批斗厂长、工程师、封资修反革命分子们,个个挂着沉重的大杂木板,写着罪名。母亲是陪斗,站在边上。批斗会进行不到半个小时,就热气腾腾,台下口号连天,台上开始动手。他们把一位工程师的双脚捆在一起,双手朝后反绑,在脖子上套一根索子,与反手捆绑的绳索子相连,脸朝下,背向上,悬空上吊,在背上加放土砖一至两块。那位工程师立即骨折筋断,眼鼓舌伸,昏死在台上,几个戴红袖章的棒青小子在其身上背上踩来踩去,踩到他屎尿直流,停止呼吸为止。

在边上的母亲吓得叫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简直是牲畜。”

一个棒青小子当即举起一块六十五斤重的大杂木板,往母亲头部砸去,母亲被砸倒在地,因为他力气用尽,砸偏了,母亲额头开了一道三寸长的血口,可命还在。母亲受伤后,没有人敢看母亲。

翦伯伯得知,带了一篓干桂圆风尘仆仆来看母亲。他刚下船。他关切地问母亲伤如何?他说母亲失血,桂圆可以补血。母亲被打破了头,涂了金狮子药包扎了布,躺在床上休息。母亲请翦伯伯随便放,说伤快好了,没事的。

翦伯伯一看桌上全是岳芸的大字报笔墨,没地方放,地上更脏,到处是墨和纸团,沾着泥土,像屋子里没住人似的,而门背后有钉子,就顺手将桂圆挂在上面。

没想到岳芸从身后走过来,指着门背后一张画,说他遮住画了。那是一张宣传画,解放军工人学生在一起高举小红书的宣传画,顶上是红太阳红旗,中心是穿军装的毛主席,画中引了毛主席语录“人民解放军应该支持革命左派广大群众”、“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翦伯伯说,“那儿有钉,就是拿来挂东西的。再说,你就不应该把画挂在门后。”

岳芸说:“我愿挂哪就在哪,你管得着吗?”

翦伯伯发现这十来平方的女工宿舍,墙上全是主席画、造反革命画,贴得没空地了。

母亲坐起来,想去把桂圆摘下,可是岳芸动作更快,把桂圆取下扔到走廊。翦伯伯一下火了,对她大吼起来:“你害人还不浅吗?”

岳芸吓坏了,没作声,心里恨上他,当晚就去控告他。

第二天一早翦伯伯就被抓起来,罪名是反革命,胆敢将臭水果放在主席画像前。中午时分,他的妻子带着十三岁的独生子来找母亲想办法,他们找过厂人事科科长——派性头头,他放话,若是母亲去求情,他会考虑放翦伯伯。母子二人给母亲要下跪。母亲拦住说,千万不要,她会去找派性头头。

母亲不等头上的伤口长好,就去找那个派性头头。母亲见过那头头后,好几天情绪不对劲。莫孃孃说,母亲只说,翦伯伯并未放出来,那头头网开一面,批斗人时,母亲再也未陪斗。

母亲在路上遇到翦伯伯的妻子。她指责母亲只为了她自己。母亲说她说话算数,该做的都做了。翦伯伯的妻子把脚往地上一跺,说:“天知地知。”转身就走。母亲站在那儿,什么话也说不出。

1967年夏天反倒底与八一五武斗,在红岩柴油机厂发生冲突,首次使用枪弹,死伤无数,打响重庆武斗第一枪。此后,武斗全面升级,使用小口径步枪、冲锋枪、轻机枪、重机枪、手榴弹,甚至动用坦克、高射炮、舰艇,从巷战到野战,规模越来越大,死的人越来越多。1967年8月8日,望江机器厂造反派用3艘炮船组成舰队,沿长江炮击东风造船厂、朝天门码头红港大楼、沿江船只,打沉船只3艘,重创12艘,死伤几百人;8月13日,两派在城中心解放碑激战,交电大楼及邻近建筑全被焚毁。

驻扎重庆的54军支持八一五派,后驻扎重庆的53军支持反到底派。

1967年夏天,美丽的山城重庆变成了血雨腥风的战场。

那是7月9日,船厂下游一个兵工厂的反倒底派和一所学校八一五派武斗,就在船厂幼儿园门外,幼儿园大门紧闭,老师孩子们正在上课。翦伯伯的妻子一个人冲出去,她说幼儿园都是小孩子,叫他们不要在这儿武斗。反倒底派不由分说,拿着钢钎就朝她肚子胸部戳去,一些人冲进幼儿园去。里面传来孩子大人恐怖的叫声。

翦伯伯的儿子闻讯朝幼儿园赶去,母亲也赶了过去,武斗的人已走掉。翦伯伯的妻子的血流得一条街全是,母亲抱住倒在血泊里翦伯伯的妻子,她的乳房被戳得血肉模糊,肠子流出来,她喘着气,双眼直直地盯着母亲,等到儿子扑上来,她把儿子的手交到母亲手里,要儿子听母亲的话,认母亲为干妈,说完就断气了。

母亲把少年放在我们家里,第二天就带他去莫孃孃家里。后来他要求到边疆云南去当知青,莫孃孃阻止他,要他去和我母亲商量,要走一个近的农村。他说他已报名了。走前他去沙坪坝公园,他和他的母亲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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