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徒儿顺利结丹了!”
凌涟语声轻快地道,走到了床边。
他那含着笑意的眸子,与床榻上那人沉静无波的双眸,视线相交。
两人的眼睛,都亮如星辰,却暗藏了许多深意。
连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一刹。
凌涟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一刻。连他都捉摸不透,面前的这个“自己”,是否还怀揣着将他当做炉鼎的念头?
“自己”虽身体乏力,在现实之中也是诱骗了谢晓清,但真有必要,也不是不能用强——
谢晓清的这具身体,刚刚结丹修为尚浅;而“自己”受了重伤,却有积年的金丹修行。真要相争起来,胜负难分。
凌涟仍带着明亮的笑容,周身的灵力,已然未加掩饰地调动起来。
察觉到了他的戒备,床榻上的那人,神色淡漠的面容上,忽而现出微微一笑。
有如春风化冻,云破月开。
他笑着开口道:“嗯,恭喜你,结成金丹只是漫漫大道之路上的一小步,还要继续勤勉前进。”
“是,徒儿谨记。”凌涟中规中矩地答道。
话音刚落,这座幻境便隐约震动了一下,真切得有如现实的场景也模糊了刹那。
两人都是何等敏锐,瞬间便发觉了,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顿时瓦解。
看来,这条破除幻境的路,是走对了。
……
“师父,看来再有不久,你就能痊愈了。”凌涟笑道,收起了手中的治疗之术。
他并不想继续扮演谢晓清的角色,但却是这具身体的愿望,也是这幻境对他的要求。若是他甩手不干,恐怕立刻会被送回这幻境的初始情景中。
他们又在这幻境中,待了两年之久。心急也是无用,凌涟便索性趁这个机会,借着谢晓清的身体体悟一番他很少涉猎的木系功法。三千大道各自不同,又有共通之处,对他在火之大道上的领悟也有好处。
床榻上那人已可自行坐起身来,气色也比最初好上许多,闻言笑了笑,尚未答话,两个人都听到了一声轰然巨响,地面也震颤起来!
有人在攻打这里?
看这轰然一震的威势,来敌至少是元婴境界,而且,巨响中竟然夹杂着防御结界的破裂之声,恐怕半天之内,这洞府就会被攻破!
凌涟心中一惊。这是现实中并未发生的情景,难道——
不及多想,他已本能地一扬手,洒出一蓬绿雨。与此同时,一缕金光,也向他迎面袭来。
大敌当前,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立刻向对方动了手!
如此近的距离,已是避无可避,那金光一闪而逝没入了胸口,化身成谢晓清的这具身体立刻麻痹,不能动弹。
而床榻上的“自己”,却在他全力的一击下,白衣溅血,而后身形倏然消失。
凌涟一出手,下的便是死手。而他“自己”,却是为了将他禁制,好强行采补了他。
望着“自己”的身形消失,凌涟心中苦笑,这一回又失败了。
果然,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
他又一袭青衫,盘坐在了蒲团之上。
胸中仍觉气血翻涌,灵力滞涩。凌涟知道,刚才“自己”的那一击,恐怕令现实之中的本体也受了内伤。
凌涟合上双眼,作出修炼的模样,心中却在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有至少为元婴境界的强敌来犯,自己这方只有两个金丹修士,显然胜算很低。而且,敌人也未必只是一个元婴修士,或许还有他人。
就在那个瞬间,幻境中的两人已作出了决断。“自己”决定将他作为炉鼎,采补之后冲击元婴,再对付来犯之敌。凌涟扪心自问,虽然那只是个幻象,即便真的是他自己,他也会如此做。
晋升到元婴之身,不论是迎战还是逃遁,都会从容得多了。
谢晓清的执念想看到的,就是在面临那样的危机时,是否还只顾着自己,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么?
他想看到,是否能和他携手并肩,就算明知劣势也不离不弃么?
“自己”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把后背交给他人,和别人一同浴血战斗到最后一刻,很久以前,他就再没有这么做过了,也绝不会再这么做。
哪怕这只是幻境中的一个试探……也许并肩战斗到最后,这幻境就会自然消散。
但这一步,却无法走出,凌涟心中清楚。
他亦是一哂。
难道真的要我去劝服“自己”,放下屠刀,心存善念?
……
眼前光景一变,又一次回到了最初。
胸中隐隐作痛。凌涟知道,接连多次伤在“自己”手中,他的本体,也已是伤势累积。
这七次以来,他尝试了多种方法,仍是徒劳无功。
就算能顺利结丹,等到“自己”即将伤愈,快要离开洞府之时,总是会面临强敌来犯。
凌涟也曾通过暗示,勉强说服了“自己”,互相协作,才能破除幻境。但随之,洞府并未被攻破,“自己”的身体却不知为何,忽然衰弱了下去。他仍是免不了要出手,抵抗被当做炉鼎,用以疗伤的命运!
谢晓清的这段执念,真是执着得很。
而自己,也更是固执,也许只要稍稍把谢晓清放在心上,出手时能慢上一些,他的执念便能有所消解了。
但这一步又是何等之难……
凌涟起身,走出了屋子,步入庭院之中,倚在落花满地的树下。
幻境边缘的白雾已然蔓延到庭院中了。凌涟仍是神色淡淡,不曾有半分忿恨、或是焦躁之色。
“谢晓清。”
他忽而对着虚空,低声唤了一声。
他的神色温和,却又坚决。
“我不是告诉过你,凡事依从本性,而本性,却是绝难改变的么?”
他既已杀了谢晓清,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做师父的,他便也不再自称“为师”。
“你想看到的,我却不能如你所愿。我也不打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胸口渐渐弥漫起悲伤之意,连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了。
在幻境之中的这段时日,凌涟已隐约察觉,他这具身体,便是由谢晓清的执念所凝结——
他就是执念,执念即是他。
他忽而一笑:“我若死了,就算你未见得高兴,是否也算有所交代?但我即便真的死了,也绝非是为了替我对你做的赎罪,只怪我学艺不精……”
凌涟忽而反手一掌,往自己心口拍去。
他知道这一拍,自己的本体也会受到重创。若是不能在这玉石俱焚的一掌中清醒过来,他也许会彻底困在幻境之中,直到现实的身体寿尽而亡。
他修习过夺舍秘术,才能在上辈子的天劫中留下半条命来。虽然也有夺舍失败的可能,但也不是没有机会,再次重生。至于修为,也就是多修行些时日罢了,没什么好不舍的。
令魂魄都战栗的剧痛传来。
眼前的幻境也剧烈晃动了起来。
凌涟喘息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一回,他终于不是坐在了室内蒲团上。一朵嫣然梅花,悠悠地坠落在他素白衣袍之上。
这一念之间,恐怕已过去了几十年。连他束起的乌发,都长得挽束不住,蜿蜒垂落到了地上。
体内灵力混乱,伤势却不如他料想的那般重。
——在他那一掌击实之前,幻境便已开始虚化。
谢晓清的执念,到最后终究还是服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