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想,难怪从前就听旁人说现实远比话本戏剧。
反正她现在遇到的事情就十分戏剧,不止是墨家,还有莫子英。
莫子英说墨家去淮南道,主要是落脚扬州,为何?因为两个月前,一群不得志的文人在扬州的某个饭馆中聚会,本该是吟诗作对,再闲聊一下当今天下时政的,谁知这群不得志的人说着说着,就拍案而起,说太后专权,圣人之位形同虚设,何不起兵讨伐武后,匡扶李唐?
那群文人武将聚在一起的时候,本就随意,选的饭馆大概也不是多隐蔽的,反正就是走漏了风声。
莫子英说道:“这群失意的文人官僚,有魏思温和骆宾王当参谋,打着要皇太后还政圣人的旗号,据说已经集结了将近十万的兵力,只要领头之人振臂一呼,便能揭竿而起。”
李宸闻言,不由得皱了皱眉,“魏思温?”
“公主对他想必不陌生,当日他可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但为官不正,他可是驸马宋璟亲自弹劾被贬的。”
李宸笑道:“阁下不论是对庙堂还是江湖的一些事情,似乎都如数家珍呢。”
反正莫子英是没说错的,魏思温当初在御史台的时候当官不怎么样,可是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可是不少,宋璟当时弹劾他也花了不少心思。
而另外一个骆宾王就不用说了,后世的小孩儿大概都还没开始上学就会背这个才子作的诗《咏鹅》了。听说《咏鹅》这首诗,是骆宾王七岁的时候所作。李宸想了想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半天没想起来,总之就不可能会像骆宾王这么有出息的。才子有才无德,骆宾王当官也不怎么样,因为贪污被人弹劾。
就这些脑子不往正经事情上用的人,居然聚集起来要造反?
李宸对这件事情虽然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感觉十分新奇。
莫子英看向李宸,“公主似乎并不相信。”
李宸:“唔,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领头人是谁?”
“扬州刺史。”
李宸:“……”
她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她都不懂这些人是在想些什么了。如果她没记错,扬州刺史是才提拔的,怎么也是五品官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造反?
莫子英淡声说道:“扬州刺史原本不在这群人当中,既然要起兵,自然是要从根据地夺取兵力,恰好扬州刺史刘祀从前当官的时候,有些许把柄在魏思温手里,两人如今狼狈为奸,也不奇怪。”
李宸点头,“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那你能告诉我你们墨家钜子跑去扬州管什么用吗?”别说是将近十万大军,就她了解,墨家钜子就带那么几丁人跑去扬州,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难不成墨家钜子还有能耐跑去将扬州刺史刘祀杀了?
莫子英默了默,然后说道:“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如今若是扬州起兵造反,受难的不过百姓,钜子大概是想去游说主帅的吧?”
李宸:“……”
游说什么鬼?真是还不如直接将主帅干掉。
李宸觉得自己之前好像是将墨家想得太神奇了,就如同宋璟所说的那样,蛰伏了几百年的墨家或许早就不成气候了。果然那根棒槌一语成谶。想到这儿,李宸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最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宋璟这个人总会不经意就在她略微空闲的脑子里闪过。不,不止是她脑子稍微空闲的时候,就是她脑子很忙的时候,还是会见缝插针地想起宋璟这个人。
李宸想,宋璟真是烦死人了。
不过如今不是想宋璟烦不烦的时候,李宸觉得好端端的,就说扬州刺史要谋反这样的事情十分匪夷所思,总之她并不相信,就算相信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因此她就抱着狐疑的态度看了看莫子英,然后十分淡定地说道:“你说的事情我都晓得了。”
莫子英:“……”
悟云:“……”
她都晓得了,然后呢?难道就没有然后了吗?
莫子英:“墨家虽然不像几百年前那般,但有着极其发达的情报网。”
李宸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那只似鸟非鸟的玩意儿,问道:“就靠这种机关鸟传信吗?”
莫子英点头。
李宸和悟云大师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忽然觉得这墨家机关鸟也不是那么靠谱。想来这几百年间,都不知道有多少只这种鸟从天空被打下来。
悟云大师好似是看穿了李宸忽然间对墨家机关鸟产生的不信任,轻咳了一声说道:“这种鸟儿也小了些,若是打猎的话,一般不会选择这般比麻雀只大一丁点儿的鸟儿。”
李宸默了默,反正是没有再说话。
她今天得到的信息量略大,可都不成系统,她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将这些事情想明白,至少脑子不能像如今这样乱成一锅粥。
李宸站了起来,问莫子英:“你是来投靠我的,还是来跟我做买卖的?”
莫子英也跟着站了起来,朝李宸拱了拱手,说道:“只要公主完成子英的心愿,子英自然便是前来投靠公主的。”
李宸有些心累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暂且便在灵隐寺等着吧,我得想想。”
李宸支开了莫子英,跟悟云大师说了一下宋璟派晓文去蜀地找寻当年的那个老者是事情。
李宸:“那位老者确实已经去世,情况跟莫子英说的差不了多少,大师以为莫子英所言有几分虚实?”
悟云大师从莫子英得知李宸的身份那一刻的时候,感觉身上的凉气是直接从后背直冲天灵盖,后来又听到莫子英透露的种种事情,更是汗流浃背。他脸色十分惭愧地跟李宸行了个礼,说道:“和尚眼拙,幸好莫子英对公主并无恶意。不论他所言真假,但观其言行,他想要投靠公主一事大概是真的。”
“许多事情防不胜防,这事不怪你。”李宸说着,跟悟云大师一起走出了禅房。
她的心思放了一些在扬州有人要起兵造反的事情上,“扬州之事,大师以为如何?”
悟云苦笑:“说实话,我认为此事十分荒谬,可既然他说了,便宁可信其有。”
李宸闻言,有些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此事即便是真的,也轮不到你我来操心,当务之急,先让巴州的人拿到我二兄的亲笔信送去给英国公。”李敬业这两年也够快活的了,也该是让他忙起来了。一个永昌公主不足以让他表态,那就加一个废太子李贤好了。
李宸离开了灵隐寺,也依旧没有回她在长安的公主府,公主府里的许多人其实都已经到了洛阳,只留下几个看门的。冷冷清清的,李宸想还是再去太平阿姐那里待几天,反正最近对几个小外甥还没腻,阿姐十分体贴,知道她嫌弃猫嫌弃狗嫌弃熊孩子,因此都很少让小外甥们前来打扰,刚出生的那个又是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小肉团,不会抱着李宸的大腿说永昌姑姑我想看你舞剑我想看你弹琴,所以李宸在太平公主府也待得颇为惬意。
李宸看着被太平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忍不住手痒去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太平瞪了她一眼,伸手拍掉她的爪子。
“不许捏,要捏你找宋璟要一个去。”太平没好气地说道。
李宸笑着将手收了回来,也不跟太平多说些什么。阿姐如今是越来越有已婚妇女的架势,见到她就忍不住念叨她,跟母亲一样开始在关心她和宋璟怎么还没有孩子的事情。
这些事情李宸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宋璟不提,她也干脆不想。
太平:“你好端端的,怎么不在洛阳待着。”
李宸:“我这不是想念阿姐了吗?”
太平瞥了李宸一眼,似笑非笑的神色。
李宸一见阿姐的神色,就知道不能随便蒙混过去,于是轻叹了一声,说道:“在洛阳待得烦。”
太平闻言,没有说话。
“阿姐,如果可以,你就不要到洛阳去了。我总担心后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太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的顾虑我明白,可若是母亲下令让我与驸马一同前去洛阳,我又能如何?”
母亲如今手握重权,已经开始扶持势力打压李家宗亲了,薛绍的生母是城阳公主,是太宗和长孙皇后的嫡女,母亲若是心狠一些,很可能薛家也不能幸免于难的。这些事情,本就没有谁对谁错,血统就是原罪。
李宸说道:“先看着吧,还没到那一步呢。”
太平勉强牵了牵嘴角,“也只能是这样了。”
自从父亲驾崩之后,太平看母亲的举动,就不免心惊胆战,总担心母亲下一步便要清洗所有跟李家有关系的宗亲。她有时候也会想,或许母亲会看在薛绍是她的驸马份上,网开一面。可她只要一想到从前的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死去的长姐,关于大阿兄,心中就不免打了个寒颤。每每这时,她都会觉得当初李宸非要下降宋璟是对的,宋璟身家清白,又是科举入仕,母亲怎么看就怎么喜欢宋璟那样的人。
如今所有的长公主和公主都在为自己和夫家的命运担忧时,宋璟还能一路平步青云。
太平想到这儿,不免又跟李宸笑着说道:“阿妹当初驸马选得好,没有像我如今这般的许多烦心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宸默了默,笑着问太平:“若是一切可以重来,阿姐早知今日面临进退维谷的困境,当初是否还愿意下降给薛表兄?”
太平一怔,避重就轻地笑道:“你问的什么傻话?”
李宸笑了笑,目光落在太平怀中那团正在呼呼大睡的肉团身上。其实太平不说,她大概也是知道的,阿姐的一腔真情几乎都倾注在薛绍和几个子女的身上了,如果日子可以这样一直平静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李宸想,父亲的两个女儿,既然有一个已经为他担起了一个大唐公主该尽的指责,那么另一个也该要享受一下平静的生活,否则黄泉之下,父亲心中岂不是太难过了?
李宸在长安的太平公主府住着,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太好。她如今也养了一些来路不怎么正的人,万一他们有个什么事想要找她,难道还到太平公主府不成?她自己是没关系,反正先是英国公李敬业,就来是悟云大师,再来几个疑似情人的流言蜚语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可瓜田李下,她可不能坏了阿姐和薛绍表兄的感情。
于是想了想,她又叫舒晔和舒芷回去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公主府,打算要搬回去。
就在李宸在长安忙着各种看似无用的杂事时,远在洛阳的宋璟被太后武则天急召进宫,不止是宋璟,朝廷里的机关重臣都被召进宫里去,说扬州刺史集齐了将近十万大军,打着要太后还政当今圣人的旗号,起兵造反。
武则天手中拿着的是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军报和对方用来煽动民心的《讨武曌檄》,由于扬州刺史造反这事情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竟没能抵挡对方浩浩荡荡的攻势。
武则天将手中的檄文递给上官婉儿,让她代为传给各位大臣传阅,神色也不见她有多震怒,“各位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中书令裴炎捋着花白的胡子静立在一旁,脸上神情十分镇定。反而是武承嗣皱着眉头,怒声斥责扬州刺史造反大逆不道如此云云,骂人的话说了一箩筐,反正就是没说要怎么办,连要派谁去讨伐都没提。
武则天皱了皱眉,制止了武承嗣的长篇大论,看向一直十分淡定的中书令裴炎。
“裴爱卿,你对此有何看法?”
裴炎出列,十分冷静地说道:“扬州刺史之所以造反,不外乎是误会了太后参政的本意,太后主持朝政,不过是因为先帝驾崩时,大唐里忧外患,担心新皇因丧父之痛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扬州叛乱的起因既然是因为不满太后执政,只要太后还政新皇,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起到退兵之效。”
一旁的宋璟和狄仁杰闻言,对视了一眼,直觉裴炎这回要坏。
果然,武则天一听裴炎的话,脸就黑了。
三天后,中书令裴炎府中搜出其与扬州刺史的通信物件,以谋反之名收押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