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死的那一天,起得比平日早很多,像一种冥冥中的预见。
从州府里出来,街道上来往的见不到几个正常人,全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模样。开仓救了大多饥民的性命,却把毁了另一些好好的平民的日子。这一切都是打着“杨方”的旗号干的,杨夕心里边儿清楚,这大街上感激她的人,和想她死的人一样多。
城外天羽云氏的军队已经围了整三天,不交涉,不劝降,不进攻,一副在等待什么时机的样子。城里的老人说:是不是把我们都困得饿死了,天家就既不用打仗,也不用赈灾了?
老人说的本是气话,然而杨夕用膝盖想了想,却发现这很可能无限趋近于真相。
对于骑虎难下的天羽云氏来说,这的确是最简单的解决叛乱的办法。
杨夕如同前两天一样,顺着主干道溜达上正门的城楼,天色未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地面一直亮到了天上。
那一整面队列分明的光幕,黄黄萤火,乍一看还有点惊人。
“杨姑娘!”城楼上守城的民兵,对杨夕大抵还是爱戴的,招呼一声之后,皱了皱眉头,低声问杨夕,“这是不是他们的援军来了?”
借着城楼上熹微的火光,杨夕的眼角闪过一抹灰色的影子,快如闪电,依稀相熟。
杨夕心中叹了口气,看见敌阵有变化,都不知道去叫人,只是自己胡乱猜。
这些所谓的暴民都是良家出身的老百姓,一时饿红了眼扛起锄头就敢砸人,但锄头镰刀哪里又能跟正规军的法宝飞剑相拼?
“我看见了。”杨夕面上没露什么,轻声道,“叫大伙儿不要怕,要是他们攻上来,就直接丢了兵器散尽城里的百姓家里。另外,散尽去之前,把原来的太守砍了。”
“可是……那个太守不是很坏的样子……”
杨夕点点头,说话的底气都轻了不少:“是啊,可是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坏人呐……我去去就来。”
杨夕微微一低头,绕开一脸震惊的守城小伙儿,闪进了岗楼背后的阴影。
一只灰色的麻雀从岗楼顶端扑下来,电一样的落在杨夕面前的岗楼的横梁上,口吐人言:
“看见我跑什么?看来是知道自己干的这事儿丢人了哈?”
杨夕整个人桩子一样钉在地上,眼前的麻雀较之前瘦了不少,没得原来那么蠢萌圆胖,正经有了几分斥候的样子。
她半天没说出话来,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真心话说了宁孤鸾也只会骂她,而她又不想对鸟师兄说谎。
而且就像宁孤鸾说的,她觉得丢人。
尽管橫想竖想都觉得自己没错,但放在眼前这样一个情景里,身为天下共讨的一个匪首,她还是本能的觉得丢人。
对不起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杨夕只能直勾勾的盯着那麻雀的一双豆豆眼,像个楞子一样。
横梁上的麻雀先不耐烦了,翅膀一扇,旋身化作一个夜行衣的青年,高挑消瘦,黑色面巾遮住了下巴。宁孤鸾抬手揪住杨夕的脖子:
“跟我回去,给掌门下跪磕头,让他把你收回去……”
杨夕没动,两脚钉子一样的钉在地上。
眼睛只望着刚才麻雀停留的横梁。
宁孤鸾的脸色沉了沉,一手仍然捏着杨夕纤细的脖颈子:“跟我犯倔是吧?你知不知道,现在站在这儿的要不是我,你早就是个死人了!按高堂主的意思,是直接给你找个荒郊野地埋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鸟师兄,是花掌门派你来的么?”杨夕忽然出声问。
宁孤鸾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花掌门无妄海那边儿还顾不过来呢,哪儿有空管你。邢首座让我来探探城里的虚实,我估摸着他是默许我把你带回去的……”
杨夕闭上了眼,气儿终于喘顺了:
“鸟师兄,你要是不打算杀我,就回去吧。”
宁孤鸾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啪”的甩了杨夕一个耳光:
“你特么是不是傻?我回去你还有活路吗?你当自己弄的这草台班子真能干什么大事儿?”他拎着杨夕的脑袋直接给她按在城墙上,指着外面接天连地的黄色萤火,
“看见了么?那是昆仑战部的大军,你这一城人不够前锋剑修开一轮一转的!
“还有地面上,云家把奔南海的军队都撤回来了,金丹元婴加一块儿十几个,天亮就要开始屠城!你当自己落在他们手里还能活?”
杨夕被宁孤鸾个按在墙垛子上,半张脸蹭得全是血道子,而她却好像完全不知道疼:“屠城?”
宁孤鸾狞笑一声:“你以为,自己真的干了什么造福这座城里老百姓的好事儿吗?人杀人,什么时候手软过?”
杨夕抻着脖子垫在城墙上,像一只待宰的死鸭子:“邢师叔来了吗?”
“来了,就在那片光幕的正中央,看着你作死呢!”宁孤鸾一声冷笑,还要开口再嘲讽点什么,“你这小驴蛋子……”
然而话音未竟,忽然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脖子上力道一松,杨夕站起来,回头看着宁孤鸾背后露出来的,年迈的老修士。
走路都颤悠的老修士,手上拿着一块杨夕事先派发下去的破烂法宝,牙齿漏风的说:“哎呦,瞅小伙子这身儿衣裳,是刺客吧?大吼大叫也太不敬业了……”
杨夕摇摇头:“他是关心则乱,也没想到我会朝他下手。”
抬眼望向城墙外,慢慢无边的,接天铺地的橙黄光点。
细密的光点比刚才又多了不少,队列严整,经纬分明,交织成一张网,除了头顶之外,几乎呈半圆形远远的封锁了这座城的正门。
昆仑都是修士,修士是没必要一定用火把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照明的。邢师叔这是在给守城的人施压,通过这种严密而绝望的包围传达一种“你已经插翅难飞”的讯息,从而让城中的暴民们不战自乱。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城头不懂事的小青年们,抱着自己菜刀,锄头,缴获来的不合手的刀剑,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趴在墙头,新奇而兴奋的议论着城外的火光。
似乎也明白这是被包围了,可那议论的神情,仍然雀跃得像看到了节日绽放的美丽焰火。
杨夕禁不住嘴角漾起一丝浅笑,邢师叔精明了一辈子,可他都是在跟作风严明的正规军作战,或者跟实力强大见识广博的修士,甚至异族作战。他绝对想不到,对于这些无知而懵懂,被饥饿逼上了梁山的暴民来说,攻心之术半点用处也无。
其实就像鸟师兄说的,战部前锋直接碾过来,开一轮一转,这座城就连渣都不剩了。
杨夕看了看眼前年迈的老修士,老者活得足够悠久,少年时走南闯北的见识,令他望着城外眼中尚能浮起几许担忧。
“这么多天上的火把,云家这是拿纯修士军队来平乱了?这咱们可有点打不过吧……”
杨夕扶了一下老人塌下的肩膀,轻声却果断的道:
“我们一直在等的时机到了,我们不用打。”
老修士回过头来看着杨夕:“杨姑娘……”
杨夕道:“去通知全城的义军干部吧,准备接受朝廷的诏安。”
……
天色蒙蒙将亮的时候,邢铭正在犹豫要不要命令战部熄灭火把。
天边已经有了几许蛋青色,眼前也不再是没有火把、法术就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照理说息了火把之后,就该发起总攻了,那是最适合的时机,无论从天色上讲还是从敌我双方的心里上讲。
但那只是一城几乎手无寸铁的凡人,既不是军人,也没有多少修士。
邢铭难得如此的不坚决。
如果是在战争危难之时,为了更重要的胜利,牺牲这样一城一池的凡人,邢铭是绝不会手软。冷醒又铁腕的昆仑邢首座,他心中的人命从来都有一个可以被交换的价值。
但是下令一整个战部直接去屠杀毫无寸铁的凡人?
邢铭觉得这个事儿就有点儿不对路子了,这不太正义……
正思忖间,那座城池上忽然挂下来一卷迎风飘荡的巨大白旗。
从城头铺展下来,十余丈宽,几十丈长,仔细看可以看出那是用各种白色的窗帘、被单、桌布拼拼接接临时缝出来的。
有些边角的拼合出还染着干涸的血色和污迹。
然而从邢铭所在的位置,不用瞳术的远远望过去,它仍然是白得触目惊心的一块布,让人想说没看见都不行。
邢铭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战局有变。
目光四下里一扫,空中战部原本森严的队列开始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和嗡嗡的议论声。
然而地面上,铺展开来天羽军队,仍旧森冷的握着刀枪剑戟,于清晨的寒露中,一动不动。
昆仑邢首座心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瞬了然。
昆仑的战部与天羽的军队终究是不一样的,战部子弟从未面对凡人作战,即使理由是正义。而天羽的军队天命镇压一切内部不和谐的声音,他们心中只有服从与不服从,并没有屠杀的概念。
紧闭的城门,在绞筋的转动下缓缓升起,巨大的机械联手着厚重的城门,发出“吱呀吱呀”的□□,仿佛不堪虐待。
又一杆巨大的白旗行出来,扛旗的青年是个修士,境界不高,体格却很强壮,目测应该是一名体修。
紧随其后有一支十余人的小队,手上举着不太成套,但好歹也是兵器的刀枪剑戟,紧张的低着头走出来。
这一队当先的人,却是一个绳索加身,双手缚其后的修士。
身形矮小,头扎着马尾,因为曲线明显一望可知是个姑娘。
尽管许多年没见过,尽管那招牌式的幽蓝色眸子不在了,可邢铭还是隔着几里地,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自缚出城的女修是杨夕。
不论是什么颜色,那双眼里从来都没有服过气似的神采,实在是让这个姑娘在人群中无法泯然众人。
城头挂下来的巨大白旗,贴着这一队人的面颊飘荡。
烈烈风声中,这几人从白旗后面钻出来,全不像是出城投降,反而像是沉默的送葬。
云氏军队的指挥官,远远的眯起眼睛,抽出一支三尺长的幻彩羽箭,弯弓如满月,直直的瞄准了那举旗的体修。
拇指刚要松开的一刻,身旁伸过来的一只冰凉手掌,死死扣住了他的扳指和弓弦:
“王爷且慢,兵不血刃的解决叛乱,难道不是上策?”
指挥官回过头,对上了一双黑眼圈。
“邢首座……”
邢铭向来是不束发的,僵尸的头发照常人少了几许清爽,总有种明明不湿,却像成片成缕的黑色鸦羽披在背后的错觉。此时,邢铭背后的一大片鸦羽,在云氏王爷转过头之后才飘飘入丝带的随风散落下来。
即便那双削薄的黑色唇线上,把假笑弯曲得再随意,也掩盖不了他是仓皇飞到的事实。
这位王爷肃着脸,笑声里带着冷:“上策或许,但未必是我等意愿。”
我等,他指的是今日到场的所有云氏高层。
话音未竟,邢铭只听见身后一声,绷紧的弓弦被松开的声响。
先是一声喑哑的“嘭”,而后“嗖——”
面前的云氏指挥官,露出一个尖刻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