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起事的第三年,一个蝉鸣啾啾的夏夜。
炼尸门上空,如以往一般,徘徊着数不清的食腐鸟。
海风吹过,腥咸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味道。
护山大阵靠近树林的一角,光华微微一闪。
钻进来一条皮光水滑的大黑狗。
黑狗的眼睛极亮,钻进来躲在树后,抬起后退挠了挠耳朵。
左右环顾,没有巡山弟子靠近。
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露出了一个十分人性化的恶意笑容。
天上食腐鸟都是好眼神,见此情景气得直叫唤。
凭什么那狗能进去呢?
我们进去为什么总是遭雷劈!明明里面有那么那么多食物!
若在正常情况下,一条野狗自然是进不了护山大阵的。
可这显然不是一条正常的狗,它是犬霄的妖道化形。
犬霄在炼尸门潜伏了三年,虽然因为性格不羁,不够讨喜,没能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可他毕竟身负炼尸门弟子的印记。
偷偷背熟了门内所有的明路、暗道。
在小树林中三钻两钻,跑上了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道。
钻进成片的石林,在一处泉眼附近停下。
泉眼周围有三队修士在把守,每队带了上百尸傀。
如果是人来,嗅觉灵敏的尸傀们早就发动了攻击。
护山大阵的阵眼,各门各派都是不许弟子们随意靠近的。
可犬霄是个人妖,六道之中最少见的一种,人修妖道的修士。
——人修妖道叫人妖,妖修人道叫妖人,以此类推。
花绍棠、宁孤鸾都是妖人。杨夕如今是个“人精”。夜城帝君则应该称为人魔。
这世上到底还是人妖少,妖人多。
可炼尸门是个只收人修,不收妖修的门派。
黑狗抬起前爪挠了挠鼻子,暗暗对那三队内门弟子呲牙。
这三年欺负爷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爷藏了三年的妖道修为,真被你们欺负得跟条狗似的,今儿个一晚上,全值回来了!
黑狗张开了大嘴。
从里面飞出了一只苍蝇、一只蟑螂、还有一只蚊子。
三只小虫落在犬霄面前,却没有马上动。看起来似乎仍在等着什么。
黑狗还是张着嘴,一只胖得离谱的麻雀,拼命往外挤:“狗子,你能张大点么?鸟爷出不去!”
犬霄不乐意了,舌头一顶,把那肥麻雀拱出去了。
宁孤鸾:“靠!”
就在麻雀落地的一瞬间,五只动物同时化成人型。
“谁?”巡逻的修士马上注意到了。
可是为时已晚,他只来得及看见一片明黄近乎白色的火海。
一个浑身掉毛的家伙,讥诮的冲着他笑。
三大元婴期妖修,加一个主修火法凤凰相的金丹期麻雀。
刀光剑影,火雷齐飞。
一个照面,就干掉了两队修士,连同所有尸傀。
当然,犬霄也是参战了的。只是战力么……唔,和没参战也差不多。
剩余的一队修士发射了示警的信号,一道黑色烟雾腾空而起,在天空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骷髅影子。
而后这一队人自知不敌,仓皇逃跑。
犬霄他们也没追,掏出一片玉简顶在脑门上。
“守住啊,守住,破阵得一盏茶的时间呢!”
四位妖人各守一面,严阵以待。
犬霄懂阵法么?当然不。
死狱凶徒在入狱前过的都是整日打杀,没个消停的日子。这门精密的,严谨的,挑战智商和耐心的技术,整个死狱就找不到一个擅长的。
杨夕在昆仑山上学的那点半吊子,已经算是这群人中的高手了。
薛无间仗着对剑阵精通,两者或有相似,勉强能够做到看懂。
而释少阳带的那一只游击队,很抱歉,医修阵修这种战斗力低下的辅助人才,在当年南海战败的时候,都是优先撤走的。
所以,犬霄手上那块“破阵手册一二三”,是昆仑阵道天才邓远之友情提供。
杨夕在发现自己手上没有阵法师的时候,就用昆仑玉牌联络了邓远之。
“老远子:
这边有个阵,看起来是……………省略若干……………这样的。
求破。
不用杨鞭自奋蹄”
邓远之同志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品性上还是个相当靠谱的好同志。
“失踪人口:
拒灵阵的变种,多见于护山大阵。附近应该是水多,兽多,树木多,门内无矿产。
大致脱不了以下几个破法:
一
二
三
四
保持联络畅通,随时遇到问题随时联系。
砍号重练”
杨夕默默的盯着邓远之给自己存的名字,以及他自己的落款,窘了。
邓远之一直是个目的相当明确的人,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吃得了辛苦,耐得住寂寞。不在乎的连敷衍都这么简单粗暴。对生活本身毫无热情的嫩壳子老货,活该没盆友。
问过宁孤鸾之后,得知他和邓远之没有任何交集,是以不曾留下彼此的玉牌印记。杨夕只能从全,选择了一个麻烦的办法——宁孤鸾跟进去,知识水平和智力都还算过关的犬霄主力破阵,遇到问题由宁孤鸾传给杨夕,再由杨夕传给邓远之。
用芥子石捎人杨夕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一来她不太放心。
昆仑芥子石作为世间唯一能够存放活物的空间物品,在修士中名声并不鲜见。并非只有昆仑弟子才持有芥子石,昆仑一直都有把它们炼制成法宝出售,一来换钱,二来共享资源。她觉着炼尸门现在都站到昆仑对立一面了,设置阵法的时候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二来,除非把薛无间、媚三娘这种级别的战力带进去,不然真不一定比沈从容留下的三大护法好使。可媚三娘表示了不去,薛无间若不留在外面,杨夕怕死狱这帮人渣闹事自己压不住。
至于杨夕自己,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把邓远之传过来的又一条信息转给宁孤鸾,杨夕把玉牌放在膝盖上,以便收到消息随时能够发现。
转过头来,看向被押着跪在面前的人。
“你刚才说,炼尸门的原掌门可能还活着?”
炼尸门被俘的核心弟子青羽,原本还算平整的脸已经被包括杨夕在内的死狱众人,打得鼻青脸肿不成人样。
他双眼无神的跪在地上,是个受了相当大打击的样子。
“是……殷掌门对抗怪一事,一心一意,是不可能归附蓬莱的。蓬莱派来的使者,越过他直接接触了四大长老,起事的那一天,直接把殷掌门推进了尸坑。掌门的死忠,都已经被秘密处死了。他们杀不了掌门,炼尸门弟子身上都有印记,一旦对掌门动手就会反噬。所以他们就把他关起来,等着他自己熬死。”
青羽垂下头,苦笑一下:“三年时间,殷掌门未必会死。不然,现在的肖掌门,应该会更高调,举行掌门继任大典。”
“你胡说!”同样被押过来的红泪,尖叫一声扑向青羽:“你胡说,我祖爷爷说是昆仑害掌门重伤身死,我们炼尸门才倒向蓬莱的!”
少女的尖叫几乎破了音,神情几近疯魔:“昆仑是我炼尸门的敌人!都应该去死!昆仑早晚会被蓬莱灭掉的!”
人在疯魔的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潜能不可小觑,红泪被封了全身灵力,竟然还是挣脱了押着她的死狱凶徒。
那人渣一不留神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给挣脱了,顿时气炸了,一把抓着头发提回来,直接卸了下巴。
青羽悲哀的看着她,为师妹至今的天真,也为自己曾经的愚蠢。
“昆仑把炼尸门派到第一线,害得掌门重伤不假。但炼尸门的敌人……是你祖爷爷在内的四大长老。”他闭上眼睛,哽了一会儿,终于出口:“还有我们这些悖祖的弟子。”
红泪合不上嘴巴,却还是“啊啊”的叫,两眼冒火,拼命摇头,坚决不信。
杨夕并没有继续看他二人倾情演出的意思,对押着红泪的修士道:“给她塞双袜子。”
那修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死狱三年,别说袜子,连鞋子都是奢侈品。回头对身后人使了眼色。
这帮冒坏水儿的畜生,不一会儿就远远的拈来了一双“香飘十里”的袜子。
杨夕险些给那丧心病狂的袜子熏了一跟头。
那双据说三年没有洗过的袜子,以薛无间那不好使的鼻子,都被熏青了脸。
而原本站在杨夕身后,答应帮她压场子的媚三娘,瞬间退出了一射之地。黑莲斗篷飞速旋转,抵挡这种生命奇迹之——男子汉的天赋神通。
杨夕闭着气,用力挥手:“快!快!给她塞进去!”
心狠手辣的死狱凶徒,果断的给两眼惊恐的红泪,塞进去了。
这个面对烙神柱都清醒着挺过来的坚强女修,直接昏过去了。
薛无间是在场唯一面露不忍的人。
原本把红泪拖过来,是为了用她验证一下青羽的身份——犬霄从未见过青羽这么高级别的弟子。刚刚,已经验证完毕,于是昏迷的红泪被拖下去了。
杨夕揉了揉眼睛,险些熏出生理眼泪来,男子汉真杀器,实在太可怕了!
看向下面因为离得近,被熏得半死不活的青羽:
“好,我暂且相信你所说一切都是真的。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个,目的为何?”
青羽一头磕在地上,嘭嘭作响:“青羽愿为诸位带路,找到我门中尸坑。求诸位放过那些……”他看了一眼杨、薛二人的脸色,终于没敢狮子大开口,“至少放过那些,没参与过三年前叛乱,为形势所迫的中立弟子。”
等了许久,却不见对面两人的反应,连忙又补充了一句:“炼尸门的尸坑,亦是我门中至宝的所在地!”
薛无间神色反而更阴沉了:“你当我们贪你炼尸门那点东西?”
青羽望着薛无间,面现迷茫之色。
杨夕看着他,慢慢的挑起了眉毛,“你来跟我们谈这个,觉得我们该是什么反应,感动于你们掌门的坚持,和你的浪子回头?”
手中夜行的剑尖儿挑起了青羽的下巴,弯下身子对着他的脸:“你别搞错了,我们是来灭了你们炼尸门的!现在你要我们去救你们掌门,代价是放过你门中的一部分弟子?小子(zei),你这算盘是不是打得也太响了?”
青羽浑身一震,万万不敢相信这是昆仑之人说出的话。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炼尸门的逆徒,自己如今支持的炼尸门,在整个修仙界扮演的是反派。他也明知这些人是来攻打炼尸门的。
连同他自己在内,所有为了炼尸门的利益,与整个大陆为敌的全都死有余辜,他知道的!所以他根本没求对方留他自己的命。
可是,可是在此一刻之前,他因为深知门内不是心甘情愿归附蓬莱的还有很多,此刻之前并未相信炼尸门真的会在今天灭门。
青羽颤抖着嘴唇:“你们……你们不会杀他们的……你们是正道……”
杨夕似嘲四讽的道:“你们背叛得毫无顾忌,不就是忖着我昆仑是正道魁首么?好欺负,不发飚,就是为了面子上的道义,也不该干出灭门绝户的事?”
青羽如遭雷击,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自己。
他知道自己虽然没有明确的这样想清楚,但他一直都是认为仙灵重名声,昆仑提倡包容。如果有一天自己一系跟着蓬莱失败了,炼尸门总还是能留下一点血脉,慢慢的休养生息,在千百年后重新站起来。所以他才一直竭力护持着门中的不同声音,他以为那是炼尸门的一条退路。
可他没想到,昆仑会直接斩断他们的退路。
青羽心中涌上一股莫大的恐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昆仑远比他想的心狠,至少眼前这个说的算的姑娘,比他想象的心狠得多!
炼尸门要亡了——这几个字像致命的绳索,勒得他不能呼吸。
他趴在地上,一遍一遍的给杨夕磕头,“你们不能杀他们,我求求你们不要杀他们!他们很多人是被迫的,也没有杀过一个大陆修士!他们罪不至死啊!”
然后,他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冷漠的女声。
“你说的没错,他或许罪不至死。但他们仅仅被逼迫,就能坐视整个大陆被自己的门派亲手送入战火,我以为,他们也死不足惜!”